第83章 平局
和光看向四面被围的棋局, 疲惫地吐出一口浊气。
她告诉自己,不过是没有赌注的一局棋,输赢不算什么。
真正重要的是两人的互相试探, 他看穿了自己的路数, 而她却没有看穿他的心思。
这一局, 她输了一子。
“还要继续吗?”
他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 却沉沉地压在她心头。
她的黑子大势已去,同进门时见到的那副残局一般, 白子占了半壁江山,黑子寥寥无几。她也有两条路, 要不集中一点突围, 要不兵分两路,分出一路做炮灰。
前一步, 她已经试过, 结果一头闯入他的陷阱。
和光抬起头看洲九,他一手捏着下巴, 一手执子轻轻翘着膝盖,悠闲自在的模样和她刚进门时一模一样,不为棋喜, 不为棋悲。
她轻哼一声, 重重搁下一子, 直破边界。
“下!怎么不下?”
还是选择突围的那条路。
他抬起眼皮,略带惊异地瞥了她一眼,轻轻笑了笑, 另起话头。
“你的棋路与那杀戮禅的小子有些像, 不撞南墙不回头。”
和光眯眼看他, 不自觉捏紧了棋子。
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夸我?还是单纯提这么一嘴……
她思忖着, 手下的力气一重,差点又捏碎了一枚棋子。
等等。
不对劲!
她不是没同西瓜师叔下过棋,虽说西瓜师叔的棋术比她厉害一点,但是也厉害到哪里去。
西瓜师叔能轻而易举下赢的人,她怎么会输得这么惨?
莫非……
和光猛地抬头看向他,冷声道:“你故意的?之前的棋局,你故意输给他?”
洲九只那么笑着,没有正面回答。
“赢了又如何,输了又如何。棋局不重要,它不过是手段罢了,重要的是通过下棋,得到了什么?”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是对的。
她进黑狱,所有执法堂核心弟子进黑狱,不是来同他下棋,而是把他当成一座必须攻破的城池,击破他,看透他,打败他。
洲九也是如此,下棋不过媒介,他也想看透执法堂做主的每个人。
这场对峙,谁胜一筹,端看谁了解对方多一点,暴露自身少一点。
黑子突围失败,他又捡走了数颗棋子。
“小辈,作为见面礼,我允许你问我一个问题,我会如实回答。”
和光皱了皱眉,问道:“什么问题都行?”
他轻轻嗯了一声,点头道:“可,之前嗔怒禅的小子,问我抽龙筋是什么感觉。”
她深吸一口气,心里头琢磨着他之前提到的撕破界域的缝隙,抵住牙尖,思忖了一会,道:“你会生孩子吗?”
这话一出,他倒是愣了愣。
和光面上不显,心里直笑。
这家伙之前丢出界域的缝隙一事,说不准就等着我问呢,我就不问。
况且,他说实话就实话,谁信哪,天魔又没有心魔誓可以发。
和光看到他的笑容僵在脸上,“不”字即将脱口而出的前一刻,她又插嘴道,“听说天魔本是一团魔气,天生地养,没有性别,靠吞噬更多的魔气生出灵智。那洲一……”
他摩挲了两下棋子,语气沉重了几分。
“我会生孩子。”
看着他吃瘪,和光感觉棋路都顺了几分。
过了片刻,他又抛出了话头,“你可知我最敬佩的对手是谁?”
和光执子的手指顿了顿,道:“顾剑尊?”
他脸上浮现一抹怀念的笑意,似乎提起的不是将他镇压万年的仇人,而是一位多年未见的挚友。
“不错,天魔记性极好,我至今仍记得见到他的第一面。在盛京的城门,我伪装成御寺的主持,送顾将军出征,少年的顾钧座也在一旁。当日我不过扫了他一眼,并未在意,想不到那轻狂无知的少年会成为我日后最大的对手。”
和光略带讽刺地笑了笑。
“要是知道,你一定会当场摁死他。”
他抿紧唇,似乎是思忖了一会,笑道:“说不会太假,要是知道,我确实会杀了他。”
她注意到,他说这话时语气平淡,眼神里没有露出一丝杀气,可是下棋的力度却比刚才重了几分。
“三光祖师爷、王负荆呢?你对他们就没什么想法?”
他唇角扯了扯,眼神里流淌出几分莫不在意。
“他们不一样。论实力和头脑,顾钧座不一定是那个时代最厉害的人,其他人各有各的长处。可是,抗魔战线是顾钧座一手拉起来的,没有他,坤舆界不过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惧。是他联合内陆的所有门派,联合妖族,奠定了七权的基本盘。”
“其他人、其他门派加入抗魔战线各有各的原因,有的是为了自身的利益,有的是迫不得已。只有他,是全心全意地为了坤舆界的安危。”
听到这话,她不禁拧了拧眉头。
洲九抬起眼皮,扫了她一眼。
“这话你可能不爱听,却是事实。我攻占盛京城不久,坤舆界的高层修士中出现了一股风气,他人生死,与我何关,大道逍遥,飞升为重。”
和光看着他嘲讽的唇角,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这话说得不假,盛京沦陷一事,震惊了坤舆界的所有修士,包括闭关多年的老怪物们。
没有人认为他们能打败天魔,不过活一日是一日。
厉害的修士,能飞的早就飞了,飞之前还要搜刮一把。
还不能飞的抓紧修炼,争取早日飞升,离开这个迟早会沦陷的界域。
他继续道:“资质低下、飞升无望的底层修士们,抱团结成门派,冠上正义凛然的名义,加入抗魔战线。七权的三光抓住机会,越过所有佛修门派,使得万佛宗一跃成为坤舆界最大的佛门。”
“所谓的七权,谢家全靠谢危的一腔恨意撑着。王家更是,王负荆不过是为了家族的实力和地位。大衍宗、魔修联盟各有各的小心思。”
“唯独顾钧座,他明明能飞,却没有飞。只要一个念头,接引天光便会来接他。我当时想了许久,就盼着那小子走,想尽一切办法把他送走。他不但没走,还一手创立了昆仑剑宗,把几千年的剑道心血无偿交给弟子们。”
说到一半,他顿住,笑意愈深了。
“怎么,不信吗?”
和光故意古怪地看他,学着他之前无所谓的语气,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重要吗?”
一言以蔽之,静静地看着你表演。
重要的不是他说了什么,而是他为什么说这些。
和光隐隐有种感觉,这些只是前奏,他乱七八糟地扯了这么多,是故意混淆目标,现在,他真正的目的要出来了。
他的语气里带了些感叹,“顾钧座的责任感,他的感召力,正是他一手拉起抗魔战线的依仗。而如今,他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
说完,他看向她。
和光没接话茬,他也不觉尴尬,继续道。
“现任的昆仑剑尊着实可惜了,白白堕了剑尊的名号。不但剑道不行,心性也差之甚远。听说他丢下摊子,一走了之了。”
和光横了他一眼,“关你屁事。”
“确实不关我的事,我不过好奇罢了,他不是这一届的大乘期战力吗?”
闻言,和光执子的手顿了顿,而后假装摩挲着棋子。
“那又如何?”
他一颗颗捡走她的白子,不缓不急道:“我想,你们既然能利用洲一,为何不利用我呢?”
“利用你?”她拍了拍僵硬的大腿,倏地笑道,“你想当坤舆界的大乘期战力?”
化神期战力早已确定是昆仑剑宗的莫长庚,大乘期战力是当代昆仑剑尊。可是十几年前,他一走了之,如今的大乘期战力悬之未决。
大战将近,所有人都在等,所有人都在赌,赌昆仑剑尊会在战争之前回来。
如果他没能回来,那……
她摇头笑笑,这就不是她能插手的事儿了。
天破了,上边自有高个儿的顶着。
“不是魔主了,可我的实力也没差到哪里去。按人族的修为算,想是什么修为,就能是什么修为。区区一个大乘期,我还是抵得的。”
他微笑地捡走她的黑子,“握着尖利的刀,却搁在仓库里生灰,平白生锈,着实可惜。”
和光看着棋局,她只剩下三枚黑子,哪怕棋圣降世,也无力翻盘。
她淡淡地说道:“就算不是魔主了,自称为武器,未免太委屈自己。”
棋盘内还剩两颗黑子。
“不过是输家罢了,武器总比角落里的垃圾要好。”
他又捡走一颗黑子,棋盘上只剩一颗。
可是,他的白子给她留了一条生路,只要走过去,她不会输得太惨。
和光知道,他在给她选择的机会。
她冷不丁地笑了,满不在乎地道:“你也知道你是武器,用不用是我们说了算,你再会发光折腾也一样。”
她没挑那条生路,而是直接把最后一颗黑子按入白子的包围网内,自投罗网。
“我输了。”
洲九眉头微蹙,神色不定地看着她,看不出在想什么,她也没兴趣知道。
她扯了扯唇角,朝他抬抬下巴,示意他捡走最后一枚黑子,宣告结束。
正当他抬手捡子时,和光捏住棋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翻了,正如她一开始掀翻他的残局一般。
面对着他惊讶的眼神,她站起身,拍拍衣袍的灰尘,满不在乎地笑笑。
“你说的,棋局不重要,我想掀就掀。”
“你看穿了我?不过自以为是罢了,你看穿了掀台子的打算吗?”
“这一局,还差最后一步,你没赢,我也没输。”
和光上前一步,揪住他的领口,硬生生提起他,哂然一笑。
“顾剑尊确实厉害,其他前辈也没你说得那么差,至少他们给了现在的我掀台子的底气和实力。洲九,你比我厉害又如何?你比我聪颖又如何?你要知道,咱们一开始就不在一个层次。”
“我是主人,你是奴隶。”
她松开他,转而按住他的肩膀,手心的佛力源源不断地往下施压。
“一万年前,你就输了,输得倾家荡产,连条底裤都不剩。按我们人族的话,你搁现在还在还债呢,哔哔个什么东西!”
听完她的话,他的神情没多大变化,只是抿紧唇,苍白的肩膀被佛光染上阵阵红色的血印。
“今日就当咱们打平了,我收拾不了你,以后自有人来收拾你,反正你活得久,再来个几万年也是一样。”
和光见他没反应,啧了一声,转身离去。
她走后,黑狱内又陷入一片无边的寂静中,唯独漫天遍野的黑雾在剧烈地翻滚,在肆无忌惮地沸腾。
洲九久久注视着被掀翻的棋盘,倏地笑了,挥挥袖子,撤走它。
魔气化为一副古琴,静静地躺在他的膝盖上。
如攻破盛京城那一夜,他又抚手弹奏起那首清越婉转的曲子,裹挟着雷霆万钧的气势,如动于九天之上,席卷着千军万马,倾泻而下。
一旁的黑雾逐渐散开,露出一面墙来。
墙壁上,端端正正地刻着一片满满的正字。
一万年的时间,一笔一划,方正周圆,丝毫不拖泥带水,诸弦齐鸣间,又稳稳地刻上一笔。
是啊,不过一万年罢了。
再来几万年又如何,他等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