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灵石
暮乐坊。
夜阑人静, 月明星稀。
顷颓的围墙杂草斑驳,墙内的屋舍爬满了青绿的藤条,时不时蝉声鸣鸣, 屋内不亮一盏灯, 看来早已荒废多年。
尖利的鸦啼刺破天空。
残指想起了六十年前的今天, 也是在这个荒凉的巷尾。
穿着黑斗篷的大骷髅懒懒地靠在围墙, 屈起一条腿,露出阴森森的白骨,蚂蚁成群地从他腿上爬过。他两只手骨缠满红线, 轻轻地动着。
红线的另一端缠在三个表演的骷髅, 两大一小, 小的手舞足蹈,不停地扑腾,两只大的捂嘴笑弯腰。
残指当时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走过去, 一脚踢飞了三只小骷髅。
他当年多少岁来着, 十二、三,可能更大点,从没吃饱过、长得不如同年人强壮, 他也不清楚多少岁。
黑斗篷不像个好人,残指还拖着一条瘸腿,他现在也没弄懂,他是哪来的胆子, 敢去找黑斗篷的茬, 居然还踢成功了。
当时的他没想到, 就是那软趴趴的一脚, 踢开了他作为邪修的一生。
黑斗篷收他为徒, 治好他的残疾和旧伤,教给他人偶师一派的功法。
说“教”其实不准确,黑斗篷收留他几个月,就死了。他至今不知道黑斗篷的名字,黑斗篷的修为,和他死亡的原因。
他只记得黑斗篷临死前的话,“不要让人偶师一派绝后。”
六十年后,残指又回到了这个巷子,化作当年黑斗篷的模样,只是三人小傀儡实在令人作呕,他改成了小傀儡的独角戏。
现在的小孩胆真小,蹲角落看了两个时辰,也没见人过来。
不过,他没现在收徒的打算,他可不打算近些年找死。
今夜来这儿,不过是闲得无聊。
“你来这儿做什么?你的目标是谁?”
和光一脸警惕,残指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玩着小骷髅,“我不会为任务而来,路过罢了,不要这么大敌意。”
和光看向小骷髅,又看向角落的孩子们,拧起眉头,掐了个诀,几只发光的蝴蝶颤悠悠地飞到孩子身边,引走了他们。
“柳依依呢?”
他动动手指,小骷髅对着她,劈了个差。
“关修炼室了,没修到筑基中期,别想出来。”
和光:突然觉得有点惨是怎么回事。
小骷髅一颤一颤地扭到她脚边,扯了扯她的衣角,“和尚,做个交易吗?”
和光眉毛微沉,“哦?说来听听。”
小骷髅抬起瘦弱只有骨的两只手,扒拉着她的衣角,哼哼哧哧地往上爬。
“我有个天极界的消息,你会感兴趣的。”
她眯眼,紧紧盯着他,他熟视无睹,操纵着小骷髅,一手一脚往上爬。
“你想要什么?”她眉心拧了拧,那玩意儿都快爬到她腰了。“万派招新在即,各宗精英弟子汇聚于此,你别想趁机出手。”
小骷髅揪着她的腰带,磨磨牙。
“我说了,我不为任务而来。”
他冷不丁地抬头,定定地看着她,神情罕见地带上了几分认真,她也凛然回视,他吐出几个字,“红袖招花魁夜的请柬。”
哈?
搞得这么严肃,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犯禁的玩意儿。
就这?
也不能说就这,花魁夜的请柬难得。
每一届花魁夜的请柬数量稀少,仅两百枚,比红袖招一夜的客人数还少。其中一百五十枚送给消费最多的客人,五十枚交给红袖招的姑娘,由她们送给中意的客人。
有明非师叔在,请柬这东西,她还真不缺。执法堂甚至还送出好多请柬,去拉拉关系。
有些客人无暇去花魁夜时,在黑市上卖出请柬,更是有市无价。
和光上下打量他,探究的意味毫不掩饰。
残指脸一黑,“成不成?不成拉倒。”
和光扯掉快爬上胸口的小骷髅,握着头盖骨甩了甩,叮叮叮,骨头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行。”她把请柬塞到小骷髅手里。
“消息是什么?”
他在怀里摸了摸,掏出个白花花的东西,扔给她。
一块灵石。
不对。
和光震惊得睁大眼,这个灵力,不是坤舆界的灵石。
残指说道:“天极界的灵石。”
坤舆界和天极界的灵石完全不同,不止是各个界域灵力之间的细微差别,更在每块灵石包含的灵力量。
上古时期,坤舆界的灵石分为上中下品三类,与此时的天极界的相同。
天魔大战结束后,坤舆界建立新的社会秩序,几大权力宗门和世家收归所有灵石矿脉,不许私人把持。他们抽出一部分矿脉,切割成均等的小块灵石,灵石中仅剩些许灵气。
从此以后,灵石只作为硬通货,不再成为补充灵气的来源。
药门的补灵液效果更强,逐渐代替灵石的功能。
上古时代,灵石交易的基础是灵气含量。
现在,灵石交易的基础是宗门和世家的信用。
坤舆界与其他界域不允许私人交易,所有货物进出必须通过王家,王家相当于上古时期的皇商。
两界之间的货物交易不以灵石结算,而是纯粹的以物易物。此举一是为了减少总灵力的消耗,二是避免泄露灵石矿脉总量。
和光摩挲灵石,脸色不善。
有人越过王家,与天极界走私。
残指勾了勾食指,小骷髅浑身一震,头盖骨不动,脖子以下咔咔咔转圈圈,嘴里发出诡异黏糊的笑声,看起来异常惊悚。
“我从中间人手里接了一个任务,收取赏金的时候,中间人问要不要拿灵石换点有趣的东西,然后他给了我这个。我打听了一圈,中间人挑熟人给,看样子他手里有一大批这玩意儿。”
和光把灵石扔回他怀里,他只换消息,没说给灵石。
“中间人是谁?”
残指微微侧头,脑后的阴阳发尾甩了甩,他舔舔唇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啧了一声,走近他。
他轻轻笑了笑,不留痕迹地弓起身子,手指动了动,小骷髅停止转动,空洞的双眼直直地看着她,做好防御准备。
不料她一撩衣袍,席地而坐,按着小骷髅的头盖骨,让它吨的一声一屁股坐地。
“你的消息不值这张请柬。”
他往后一倒,拉开和她的距离,懒懒地靠在墙上,右手藏在黑袍下,伸长指骨成爪。
“那你想如何?”
“再给我一个消息,疯笑佛在哪?”
残指抬起眼皮,定定地看着她,她面无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
疯笑佛,修饕餮禅,三百年前走火入魔,叛出万佛宗。变成邪修后,疯笑佛未造杀孽,故而诛邪榜上没有他的名字。
她是想清理门户,还是抱着同门之情,想带回疯笑佛?
“你找他何事?”
两人眼神对视,不放过对方脸上的任何表情。
和光率先笑了笑,含糊其辞,“不过一点小事,想问问他罢了。”比如他是不是异界来魂。
沉默许久,残指戳了戳小骷髅的额头,它啪叽一下跌倒在地,傻愣愣地歪头。
“这么耗着浪费时间,不如你问几个问题,能回答的,我就回答。”
和光顿了顿,开口道:“疯笑佛还是疯笑佛吗?”看着他疑惑的眼神,她继续说道,“我的意思是,他当了这么多年邪修,还是当年叛逃的那个人吗?会不会有人冒充顶替他?”
残指道:“我见过他出手,佛修的套路,是本人。”
和光沉吟了一会,“上个月在盛京,他离开王家的拍卖会,去了哪里?”
“上个月7号?”
她点头。
他迟疑了一会,细长的眉毛漂亮地拧起,“他没去王家的拍卖会。”
“不可能。”
她脱口而出,意识到自己有些激进,解释道:“王家的拍卖会实名登记,有记录他确实去了。”
残指垂下头,阴阳发尾随之顺着苍白的脖子滑下,落在漂亮的锁骨,“我也有证据,那天,他没去拍卖会。”
她皱紧眉头,喃喃道:“是谁冒充疯笑佛去了拍卖会?”
“你找的是去拍卖会的人?”
和光点头,见他掐指施了个隔音罩,面露疑惑,结果他第一句话就震惊了她。
“疯笑佛已经死了,在拍卖会之前。”
她拧起眉头,眨了下眼,示意他继续说。
“这件消息没有传开,只有两个人知道。”他看了她一眼,“你是第三个,我也是意外撞破这件事。上个月3号,疯笑佛半夜来找涂鸣,他们在屋里待了几天,不知道在干嘛。我进去时,他已经死了,死状不太好。”
“他绝不可能去拍卖会。”
残指停了一下,等她消化这个消息,接着说道:“我猜测拍卖会的人犯了一些事,所以你在找他。那个人想把锅甩在疯笑佛身上,可是他不知道疯笑佛已经死了。”
“沿着思路往下推,如果那个人修为比疯笑佛高,完全可以一刀剁了疯笑佛,没必要绕一个大弯。疯笑佛是邪修,且他行事张扬,很容易找。如果那个人修为比疯笑佛低,他冒充不了疯笑佛,会被王家看出,实名登记上不可能是疯笑佛。”
“我倾向于认为…”
和光接上了他的话,“王家的人在名单做了手脚,把锅随意扣在疯笑佛身上,却不知道他已经死了。”
彼岸花种子不是疯笑佛给柳幽幽的,而是王家拍卖会的某个人。
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异界来魂。
缩小范围是件好事,她却一点也不高兴,反而有种胆战心惊的骇然,王家居然出了内鬼。
再者,和光有种隐隐约约的感觉。普通人没法弄到天极界灵石,只有王家人才能弄到大批灵石。外界灵石泄露的事儿,也许和异界来魂有关。
残指轻轻笑了笑,拉上兜帽,白肉化骨,又变成了最初的大骷髅,一摇一摆地离开巷子。身后,小骷髅学着他的样子,摇摇晃晃地藏在他的影子里。
和光回到据点,把事情经过同明非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提到疯笑佛身亡时,她下意识去看明非的表情,可是他没有任何表情,甚至在她无意中停顿的时候,看向她目光催促。
她心里怔了怔,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好像是他早已知晓一样。
她收回心神,继续往下讲,提到王家有内鬼的时候,他的眉头终于皱了皱,露出魅惑的妖痣,叫她心里头有些发毛。
明非屈指敲敲桌面,一下一下的,沉重的回音在房内回荡。
“这件事,我暂时抽不出手。王家混进异界来魂,不是小事儿,那个人既然能插手拍卖会,说明他地位不低,但又没能进入王家的核心或九节竹。”
“听你的话,此人心机颇深,在王家驻扎多年,也没露出马脚。你可以查,不要大张旗鼓,切记不能打草惊蛇。”
明非抬眸看向她,倏地一笑,取过一袋灵石,放在她手里。
“菜瓜不是爱赌吗?他好久没玩几把了,你哪天放他出去溜溜,师叔替他掏腰包。”
他没指望那倒霉蛋子能赢。
“王负剑是九节竹成员,你顺便和他唠唠嗑,看能不能打个折。”
和光一脸狰狞,心里只想呵呵,她真的不想和那个吝啬鬼再有牵扯。
三日后,清河赌坊。
王负剑站在柜台后,一手拨拉金算盘,一手记账。脸上笑开花,嘴里忍不住哼哼歌。万佛宗的冤大头又来了,提着满满一袋灵石。
不过一个时辰,半袋灵石进了他的腰包,看起来剩下半袋也快了。
啧,几天不见,还怪想那光头的。
噔噔,柜台被敲响。他抬头,猛地看见和光那笑眯眯的脸,他没控制住,露出几分嫌弃,剩下半袋灵石悬了。
他放下笔,好声好气地说道:“道友,赌博这回事儿,输了不能怪赌坊,要怪你家孩子的手气。”
这时,菜瓜一脸晦气地奔来,娴熟地无视和光,又换了半袋赌码。
王负剑眼疾手快地收了剩下半袋灵石,藏进抽屉。
“道友,可别这么看着我。俗话说,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他今天还没开始欠债,不算大赌。”
他以为她要发飙了,没想到她突然温柔地笑笑,一只手撑在柜台上,身体前倾,朝他勾勾手指,气若幽兰地说道,“楼上的包间隔音好吗?我们去包间谈。”
王负剑眯起眸子,上下打量她两眼,咽了咽喉咙。
莫非她想以身还债?
“道友,你记得你好像是嗔怒禅,不是欢喜禅。”
她勾起嘴角,吐出几个字,“那又如何?”
嚯,这群佛修这么狠吗?
他侧目,从她的脸扫到腿,长得不错,是他的口味,身材也不错。他的视线在腰身停留一会,啧,僧人的腰,都这么美吗?
王负剑身体前倾,凑近她,点点账本,“我是个以诚为本的商人,咱们先说好,上包间可以,欠的债只能勾一半。”
他撇撇嘴角,“你不值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