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章 峰回路转(一)
倾垂的夜幕, 动荡的水面,艮目仿佛被囚禁在狭窄逼仄的空间。
此刻,他跪在水面,身子伏得极低, 行拜明显不符合他身份和地位的大礼, 朝着一行水迹, 隔空问候某个连脸都没露出来的人。
炫目的星光、微暗的水光打在他脸上, 有一种模糊时空的恍惚感。
下一刻,水面剧烈地晃动起来, 星光水光碎了一片, 涟漪一层层叠高, 浪头朝艮目拍去,打湿了全身。
迟迦陵裹挟着一身低气压,一步步朝艮目走去。
“天问碑守护者,天枢阁阁主,坐镇扶桑树的大人物,就这么跪下了?阁主哟, 你到底在跪谁?疏狂界不,就算这天地间、哪怕这诸天万界, 还有值得你下跪的人物?”
迟迦陵走到艮目身后, 伸手抓住肩膀,逼他起身。
滚滚气浪铺展涟漪, 以两人为圆心扩散开来。
艮目好似被钉在水面, 依旧恭谨地俯下头颅。昏暗的水面, 倒映着他的脸, 两半脸竟然同步了, 眉目忧愁, 似乎带着些许委屈。
堂堂渡劫期修士脸上,居然出现晚辈对长辈那般的依赖之情。
“我不能说。”
迟迦陵冷笑道:“不能说?又关乎那劳什子的【世界的终极】?”
艮目没有回答。
迟迦陵握住剑柄,提剑斩向半空的水迹。艮目立时起身,只手按住剑刃,缕缕鲜血划过刃身,坠入湖中。
冷冽的剑刃上,映出迟迦陵难看的脸色。
艮目还是那般无动于衷。
——直到半空的水迹就像掉线的珍珠般落下,再无灵气溢出。
他脸色大变,就着手心的伤口,捧住那抔酒水,灵气全无,就像普通的酒水一般。
宁非天眉眼皱了皱,出声道:“阁主,眼下事态紧急,那人到底是谁?为何说出那样的话?只有您才知道,不要再推三阻四。”
艮目偏头,不言语。
“艮目阁主!”宁非天的语气激烈了些,伸手要去拉扯他。这时斜刺里横来一柄剑,隔开两人。
迟迦陵不悦地盯住宁非天,“小子,注意身份。”
和光上前,用平缓的语气问道:“前辈,先放下那人的身份不提,我就问您那人可不可信,话是不是真的?幌子又是什么意思?”
艮目转头看她,眼里的情绪没再那么排斥。
“关乎疏狂界的现状,我一直居于天枢阁,了解不及你们深。但能肯定几点,天空的大阵毫无作用,魔君不可能经由它来疏狂界。至于水迹中提起的‘幌子’,不是对你们、对疏狂界的幌子,而是对”他顿了顿,脸上浮现出既钦佩又心痛的神情,“对那些前辈们的幌子。”
那些前辈们?
和光心头一震,能被渡劫巅峰的艮目称之为前辈,那位到底是谁?
艮目接着道:“我不能说出前辈的身份,我只能告诉你们,她绝对可信,她绝不会害我们,也不会害疏狂界。”
其他几人也露出疑惑不安的神色。
仿佛身处阴森森的白雾,艮目的话解开些许疑惑,引出一条清晰的路,但这条路却通向茫茫无尽的雾海。
就在这个时候,因储物袋炸裂而散落一地的杂物纷纷动了动,一物从下方浮出,又是一瓶酒。
和光拜访酒神像的时候,自己的份儿加上若鹿给予的份儿,一共两瓶。
一声炸响,瓷片四溅,酒液再次流动成字迹。
小小的字,密密麻麻几行,潦草得能看出写字人的紧迫。
【鸦隐已经率领麾下百万魔军,陈兵魍魉。魔气太盛,灵气不足,逆向阵法没法关闭所有黑柱,至少有十根黑柱的阵法会被攻破。十二个时辰后,我会带齐人手赶到魍魉,暂时挡住魔军。在此期间,你等再次绘制阵法,彻底关闭剩下的黑柱。】
艮目又一次俯身下拜。
迟迦陵高声大喊,“报上名来,何必藏头露尾?你到底是谁?既要帮助我们,何不堂堂正正站出来。”
宁非天直直地盯着水迹,“我们能信你吗?”
水迹没有丝毫变化,也没有多一行字出来。片刻过后,字迹的灵气消散,化作酒水落下。
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那人眼中。
那人却始终没有出现,只是给出情报、下达命令。他们无法辨别真假,也不知该不该这么去做。
艮目站起身后,宁非天走到他面前。
“艮目前辈,我没法信任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家伙。我还是想问您,那家伙到底是谁?和你什么关系?”
艮目挪开眼神,“我不能说。”
宁非天偏头,笑了一声,手臂一动,瞬间揪住艮目的衣领。头转回来之时,哂笑已然变成怒意。
“阁主,你一直窝缩在扶桑树,确实不清楚疏狂界的情况。你不清楚,那我就给你说说,现在我们疏狂界已经沦落到什么地步。一百零八根黑柱围住中央城池,天魔大军蜂拥而来,城内魔气熏天。中央城池遍地尸体,走火入魔疯狂大叫的修士更是不计其数。”
“参与天曜大战的弟子将近全军覆没,化神期战力身亡殒命,大乘期战力不知所踪。这就算了,还能不能撑到天曜大战都成问题。界域被封,我们逃不出去,外面的援助也进不来。”
“执法堂弟子死伤大半,几乎作不出有力的抵抗。全赖诸天万界代表的帮忙,连曜台该我们保护的曜台,都没功夫顾及。”
宁非天难以控制表情,五官扭曲起来,“魔军就在外面,马上要打来了。我们已经到了亡界沦陷、举族陨落的地步,你还瞒个什么瞒?”
被揪住的艮目面色不改,许久过后,才缓缓叹口气,“既然你们用疏狂界的存亡来激我,那就和你们说清楚。”
艮目拂开宁非天的手,眼神倏地冷了下来,终于流露出渡劫期修士的那种肃杀之气。
“【世界的终极】,是几十万年来亿亿万生灵一代又一代守候的秘密,它的重要程度,区区一个疏狂界还不够。”
寒光一闪。
艮目肩头横来一柄剑,剑刃一面映着迟迦陵惊讶失望的脸,一面映着艮目冷漠淡然的脸。
“你”迟迦陵吐出一口气,仿佛按捺住般从喉咙里挤出一个一个字,“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艮目突然间转身,一行血迹自脖颈滑落,逼得迟迦陵后退一步。
“我还不能死。”
迟迦陵的视线触到那抹红色,瞳孔骤然一缩,剑刃不留痕迹地远离脖颈,语气却愈加强硬。
“事到如今还怕死?那不如早早说出那人的”
“【世界的终极】要传承下去,我不信不周界,光是托付给他们太过危险。一旦找到接任者,为疏狂界殉身也无妨。”
艮目缓缓转身,眼神落在无谶身上。
迟迦陵面色狰狞,手里的剑不停颤动,“终极终极,还是满嘴终极!你脑子里就没点别的东西了?”
和光看着在场三人——艮目、迟迦陵、无谶神色各异,每人都在思考不同的事情,却无一人真正思考水迹的话,接下来疏狂界到底该做什么。
她敛住情绪,抱拳道了一声,转身就走。
宁非天似乎也懒得搭理他们,同她一起回去。
两人在湖心岛暂且分别,倘若水迹说的是真,那么接下来还有一场硬战,宁非天回去清点人手。
和光寻了处隐蔽的角落,启动最高强度的隔离阵法,同西瓜师叔通讯。
镜面亮了起来,闪过一条条波浪状的黑纹,片刻过后,黑纹霍地消失,镜面陡然暗了下去。
阴惨惨的黑雾徐徐飘过,洲九的身影若隐若现,还是如以往那般坐在棋盘前,黑子白子布满,一局已到尾声。
“西瓜师叔呢?”
洲九不缓不急地落下一子,口中轻轻道:“匆忙出去了,过会儿应会回来。”
“你骗了我们。”和光加重语气。
洲九依旧不紧不慢地下着,眉头动都没动,“这话真难听,一百零八道的逆向阵法不是设下了?启动它,就能关闭魍魉的通道。”
“天空的大阵是幌子,鸦隐根本不可能打破防护层入侵疏狂界,你早就知道!还故意诱导我们去关闭阵法。”
哒,最后一子落下,黑棋胜。
“那又如何?”洲九的语气不咸不淡。
“我不理解。”和光紧皱眉头,“如果逆向阵法为真,说明你有出手帮忙的打算,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拿天空大阵耍我们玩。”
洲九笑了,连声音也染上些许笑意,“你想知道?”
和光按下心底的恼怒,点头,“说说。”
他脸上流露出怀念的神色,“天空大阵没用,鸦隐肯定清楚,他故意施下幌子,是为了引开那些人的注意。它没那么聪明,这个调虎离山之计肯定是别的家伙替它想的,故意在天空镜像来那么一下也是误导视线。我顺势借这一招,把鸦隐用来对付那些人的幌子用在你身上。”
“原因。”和光盯住他,“你和鸦隐有隙,不想把疏狂界给它,我能理解,直接关阵,让它无功而返便可,何必绕这么个圈子?”
“无功而返?”他捻住一枚黑棋,摩挲了一下,黑粉从手中滑落,“太便宜它了。”
和光看着洲九,突然想起水迹的提醒。
鸦隐率领百万大军,已经从魔域抵达魍魉。整整百万大军,统控聚兵,麾军直下,都要时间。鸦隐初现天空时提起的“三日”,不是阵法完成的时间,说不定时集结军队需要的时间。
她这儿布下逆向阵法花了两日,最后一日计划用来对付天空大阵。如果洲九没拿天空大阵欺骗她们,逆向阵法应该早已开启,缩短到一日半也不是不可能。
据水迹指明,此时此刻开启逆向阵法的话,至少有十根黑柱没法成功。换句话说,若是在一日前,在逆向阵法完成那刻,趁着天魔大军还没集结,便开启阵法,说不定能成功。
洲九故意拿过天空大阵的幌子,目的是拖延她的时间?
为什么?
洲九处身于沉沉黑雾,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身上的九根铁钉反射冷涔涔的光芒,那一身波澜不惊的气势,不像是被囚禁了两万年的模样。
一瞬之间,和光甚至生出错觉,仿佛他还是那个睥睨天下的谈瀛洲。
她猛然回神,突然发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从一开始,她和西瓜师叔就陷入误区。
她们以为,场上只有两股势力,以她们为中心的疏狂界统一战线,以及鸦隐的大军。区区一个洲九,被困在琉璃佛塔下的洲九,哪怕知道些情报,也不过是在她们和鸦隐之间的中介人,左右摇摆,不是帮她们,就是帮鸦隐。
但是,洲九凭借信息差,一跃成为第三股势力。
他同鸦隐有瓜葛,也摆出仇视鸦隐的样子,就是为了让她们相信——他站在她们那边。
真相是洲九和她们、鸦隐都有仇,他不帮她们,也不帮鸦隐,他要她们和鸦隐两败俱伤。
他不要鸦隐得到疏狂界,也不要她们轻易渡过这一劫,他要她们斗得你死我活、打得鱼死网破。
而他空处高台、两不相沾,就能坐享渔翁之利。
如若一日前启动逆向阵法,鸦隐的大军还未集结,没法经由黑柱过来,过来的天魔,也会被她们杀掉。那么,鸦隐和她们付出的代价和承受的损失都不大。
通过天空大阵的幌子拖到现在,事已成定局,轻率开阵,大批天魔攻来,哪怕她们能打赢,她们和鸦隐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鸦隐投入的兵力越大,损耗越多,她们的战损也更多。
最后真如洲九所筹划的那般——两败俱伤
和光想通关窍,长长地舒了口气,骂了一声,“畜生。”
洲九笑笑。
就在这个时候,对面传来石门开启的声音,镜子内闪过西瓜师叔的身影,却不甚清晰。
西瓜师叔似乎在棋盘对面坐下。
镜中冒出一只手,视角转了转,终于出现西瓜师叔的面容,眼下有些青黑,胡子几日没清理,憔悴了不少。
“同九节竹的老东西吵了一架,耽搁了。”西瓜师叔率先解释。
和光应了一声,便说出天空大阵的真相、酒壶水迹的提醒、她自己的推测等事情。
西瓜师叔听罢,敛下眼皮,琢磨了一会儿,才抬起眼眸,射向洲九,“鸦隐的幌子针对谁?水迹是谁做的?”
洲九捡起棋子,一枚枚放入筐中,语气淡淡,“我要是你,就会先放下那些事情,着眼于对付鸦隐。”
西瓜师叔笑了一声,“也行。”
话音刚落,大手往棋盘一拍,砰地一声巨响,黑子白子皆湮灭成灰。
“情况不算太差,至少我们看清了局势。”西瓜师叔夺过洲九手中的棋盘,往棋盘丢了两枚黑子和两枚白子。“现在场上有四股目的悬殊的势力。”
他点了点两枚黑子,“洲九,鸦隐。”把一枚白子变成金色,“我们。”指着最后一枚白子,“水迹的主人,身分不明,约莫是疏狂界的家伙,就叫酒鬼吧。”
“鸦隐和我们的目的自不用说,洲九的目的是让我们和鸦隐两败俱伤,鸦隐来不来疏狂界没关系,它投入足够多的军队,最后损失惨重就行。至于那方酒鬼,照那个艮目的话,应该也是站在一边。”
西瓜师叔偏头,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才继续说。
“按照目前的情报,简短梳理一遍。三日前,鸦隐现身,拿天空大阵当幌子蒙骗酒鬼,暗中集结军队,挥兵魍魉。洲九看出来了,顺势把幌子用在我们身上,下了两步棋,第一步让我们设下逆向阵法,做好最低的保守措施,不能让鸦隐得到疏狂界。第二步棋,误导我们去天空大阵,白白浪费时间,好让我们不能准备完全,以至于大军攻来时能够付出最大的代价。”
“几个时辰前,酒鬼那边看出情况不对,通过水迹提示我们。那一刻,我们才发觉场上还有第四股隐藏势力。鸦隐大军压向魍魉,不久就能出来。洲九的目的已经达到。”
洲九笑笑,似乎是作为表扬一般,拍了拍掌。西瓜师叔没理他。
“现在局势基本看清,问题是接下来该怎么办。白白浪费的一日,该怎么补救回来。”
西瓜师叔看了过来,“光,你说呢。”
和光想了想,才道:“面对注定是两败俱伤的结局,我觉得可以试着与对方沟通,哪怕最终逃不过一战,也应该动摇对方的决心,告诉对方真相,尽量减少对方投入的兵力。”
西瓜师叔不耐烦地挥手,“别扯这些话词,直接说。”
和光清了清嗓子,道:“我觉得也该分两步,战争布局和战前准备。以沦陷一根黑柱或十根黑柱为前提,先由我们这边选定黑柱,果断放弃,清空区域,布下陷阱,等天魔大军一出现,直接攻击。大火力攻击,首先给它们重击过后,它们那方攻势稍稍减弱,立刻安排第二次逆向阵法。”
西瓜师叔点点头,“继续,战前准备呢。”
和光直直地看着他,“我去同鸦隐协商。”
洲九倏地笑了出来,略带惊讶地看着她。
西瓜师叔挑了挑眉,“那家伙可是天魔。”
“我知道,我不抱劝它退兵或减兵这等狂妄的想法,只求暂且拖延它的脚步,为战争布局争取时间。”她觑了洲九一眼,“不能让洲九这么自在,昔日主子成为阶下囚,鸦隐听到这等消息,说不定会生出其他想法。”
“还有一点,酒鬼也就是写下水迹那人也会去魍魉,我想知道那人的身份,到底是谁?为何会帮疏狂界?怎么会清楚那么多关乎魔域的消息。”
洲九捏起棋盘上那枚象征酒鬼的棋子,轻轻敲了敲,“不妨给你一句忠告,去魍魉可以,劝告鸦隐也可以,关乎那些家伙的事情,你最好碰都别碰,如果你不想疯的话。”
和光看都没看他一眼,更没应一声。
洲九笑了笑,似乎不在意。
接着,和光又说出大致方向,布局的大体战略。
西瓜师叔一边听,一边稍作指正。“总体战略没问题,至于具体安排,你自己看着来。”
和光点头,应了这一声。她却对此不太自信,结局不会太好,疏狂界这边能用的战力太少。
“光啊,怎么了?”西瓜师叔似乎看出她的不安。
和光深吸一口气,坦然说出自己的担忧,“哪怕战略成功,结局也不会太好。”
西瓜师叔咧嘴一笑,“原来是这个,不用怕,放手去做。结局不会太差,师叔给你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