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对不起，姥姥
上午，谭悟及一到达这里，便大惊失色。
河呢？柳树呢？
一问周围的正在干活的民工，才知道因为亚运会工程，小河作为道路的一部分，已经被填埋，岸边的树木都连根拔除，而且要求近日内必须填平。
谭悟及想去村里找小六，可举目一望，村庄都不见了。再问路边的人，得知，大屯因为处于亚运村区域，所以整个村落在去年中旬就已经拆迁，原来的村庄和田地已平掉，现在是道路和绿化风景地。
那村里的人呢？
都转成非农业户口，成了“城里人”，拿到一笔政府给的拆迁款，分散住到附近各处。有些村民就在路旁，搭个临时的小房，做些临时的营生。谭悟及沿街询问，有个修理自行车的人是村里的，告诉了小六现在住的地方。
在尘土飞扬的一条小路旁，拥挤着众多搭建着小店，其中一间红砖墙的小房子，就是小六的小百货店。门口，小六擦着自己的摩托车，房里，妻子摆着货架，孩子在玩耍。杜需娇的印像中，小六淳朴木纳，黑瘦的脸上挂着腼腆，但如今，小六判若两人，穿着大花短袖的衬衫，袒胸露怀，满头烫着卷，粗壮的脖子上带着一条细细的金链子，肚子也圆滚滚的。面对谭悟及的责问，小六不以为然。
“老姐姐，您就别找了。找那干什么？不就几根骨头嘛。”
小六刚喝完酒，眼睛通红，满嘴酒气，“我妈的，我压根就没去找。”
“那是你太不孝顺！”
谭悟及用手捂着鼻子说，“我们家人可没有狼心狗肺的，我母亲的，就是骨头渣，我也要带走。我问你小六，人家说，填河道前一个月就通知了，你为什么通知我？”
“凭什么我就得通知你？”小六脸已经阴沉下来。
“当然了！”
谭悟及怒火中烧着，“当初我母亲埋在你们家地里，我可不是白埋的，给你们家了多少钱和粮票，你知道。后来也是你们家的原因，我母亲才委屈到那河边去。你小六有这个责任。”
“你找不找我们家小六！”
小六的妻子一直站门口听着，此时突然大声地说，“我们可没得到一分钱。谁拿了你的钱，你找谁去。”
“哎？”杜危然说，“你怎么这么说话呢？”
“没得到？哼！”谭悟及瞥了一眼旁边发愣的孩子，从牙缝里挤着说，“都被大白眼狼吃进肚子里，去下小白眼狼崽子了。”
“小六！”杜需娇说，“求你就帮我们找找，好不好？”
“我跟你们说，我跟你们没有关系！以后，你们少来找我。”小六瞪起充血的眼睛，“钱又没给到我手里！”
他抬腿跨上发亮的摩托车，用力踩踏着启动杆，手猛旋加油柄，然后就扬长而去。
谭悟及气恼地回到河岸，发现对岸一个白发老太太，披着被子，坐在板凳上晒太阳，就走过去。
老太太说：大妹子我见过你，这些年来的清明，你都来烧纸。
谭悟及忙问那棵大柳树的位置。
老太太说：说不好喽，全变样了，大概就在水泥道的附近。
于是，谭悟及从岸上的民工那里借了一把铁锹，在河道上下地翻找着，希望找到一些痕迹。
到了中午，杜需娇劝她先去吃饭，谭悟及像是没有听见，只是不断地说着：“要找不到我妈妈，一辈子也不能原谅我自己。”
“妈，我来！”
杜需沙抢过铁锹，用力地挖起来。
王二笛不知从哪里借了一把铁锹，也跟着挖起来。
谭悟及疲惫地跟着，不断地指点着，“需沙，你们不要去那么远，我不会把姥姥埋那么下面的，因为怕涨水淹了。”
岸上的民工歇工了，人越聚越多，十几个人蹲在坡上看着。
有一个民工问谭悟及：“大姐，你埋了有多深？”
谭悟及回答：“就一米多点呀。”
那民工摇头说：“那就得挖三四米以上，因为填高了不少土了。再说你又说不准地方，要挖这一大块。那可不好挖了啊！明天早上，压路机就来，这就全要填平了。”
杜需沙听罢，就对王二笛低声说：“你去找几个民工，一人十块，让他们一起帮忙挖。别让我妈听见。”
然后，把钱塞给王二笛。
王二笛上了坡，与民工说了说，就见七八个民工扛起铁锹走下来，大家一起挖起来。
就这样，挖了两个多小时，大家都大汗淋漓，喘着粗气。
有的说：大姐，你记错位置了吧？
有的说：不会是推土机把坛子已经铲碎了吧？
有的说：搞不好就是在水泥路面底下呢。
谭悟及拿着手帕，给杜需沙擦着头上的汗水，说：“儿子，不挖了，咱们回去了。”
杜需沙推开手帕说：“妈，你别急。我再多找点人去，把这翻一遍，能找到。”
谭悟及按住杜需沙手里的铁锹说：“不挖了！姥姥知道你这么找她，她也会知道你没有忘了她。”
然后，对着大家，双手合一，她大声说：“辛苦大家了，不找了。我妈在天之灵会谢谢你们大家的。”
大家纷纷走上坡去，谭悟及独自走在最后。当她踏上岸边时，转回过身，深鞠一躬，轻声说道：“妈妈！是女儿不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了。妈妈，你活着的时候就孤单，死了还是孤独……。”
车走在离开大屯的路上，道路笔直，路标洁白，路两侧摆满鲜花，车里的人都沉默着。橘色的夕阳下，不远处耸立着崭新的大厦，体育场建筑清晰在闪亮。
“啊！”杜需娇轻叹着说，“那就是办亚运会的地方？真漂亮！”
“咱们国家第一次办这么大的活动。”杜危然对杜需娇介绍着，“国际大事！北京的外国人要来老鼻子了。”
谭悟及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杜危然和杜需娇，眼光里充满了愤怒和仇恨。杜危然和杜需娇忙把头低下去。
杜需沙心里一直告诉着自己：
从现在起，无论什么时候，开车绝不经过大屯的那条路，因为，那条路面下就是姥姥，是姥姥的骨头在支撑，我不能碾压我的姥姥……。
十天后，第十一届亚洲运动会在北京——大屯，隆重举行。
亚运会开幕了，姥姥的骨头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