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逼嫁
周幼薇一身白麻素服跪在灵堂上,浑浑噩噩地盯着面前那口柏木的棺材,里头躺着的人是她爹,也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一个亲人。
今日是周长庚死的第七天。
周幼薇这七天里几乎水米未进,不眠不休地守在父亲灵前,她也不哭喊,只是默默流泪。
此时她的眼泪几乎流干,人也到了强弩之末,教人担心她随时会跟她爹一起去了。
“吉时已到,起灵!”
这一声让周幼薇清醒过来,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也已经离她而去,她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爹!”
堂上不知是谁叹了口气,这孩子确实可怜。
周长庚和妻子陈三娘成婚多年一直无子,直到两人四十多岁才生出周幼薇这么个宝贝疙瘩,自然爱得像眼珠子一样。
可周幼薇六、七岁时,陈三娘一病就没了,周长庚也没再续弦,只买了一个小丫头服侍女儿,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娘地给周幼薇拉扯大。
周长庚本就是秀才,在县衙谋了份书吏的差事,闲时便教周幼薇读书识字。因此周幼薇虽然不通针线女红,却饱读诗书,颇有士族风范。
如今周幼薇长到了十五岁,出落得亭亭玉立,知书达理,但因为是丧妇长女,所以婚事上很艰难。
大户人家嫌她自幼没有母亲教导,不肯替子孙聘她为妻,有官员富户看中她年轻貌美,欲纳为妾室,周长庚哪里舍得!
若要将周幼薇嫁给一般的贩夫走卒,又觉得委屈了女儿的人才品貌,因此一直耽搁至今,眼见得怕是要成了老姑娘了。
族中几个小辈后生抬起周长庚的棺材,吊唁的亲朋好友随着往外走。
众人看着捧着碗走在最前面的那抹消瘦身影,不由得惋惜,周长庚这一支的香火,到此就算是断了!
棺材还未出周家的门,迎面便进来了几个精壮汉子并一个媒婆,媒婆的下巴上长着一颗极大的黑痣,中间还有一根又粗又硬的汗毛。
周幼薇眉头一皱,这是她七天来除了悲痛之外的第一个表情。
这个王媒婆她认得,父亲还在世时她便替贾员外来提过亲,想纳自己当第三十房小妾,父亲气得不轻,不顾读书人的风度仪态,拿着棍子将她打出去了。
今日王媒婆再度登门,不知又是为了什么事?
周幼薇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王媒婆进门后拿眼一扫,便找到了周幼薇,随即咧开那张涂着大红色胭脂的嘴,笑着迎上来。
“真是女要俏,一身孝。姑娘穿着这麻布孝服,更显得弱柳扶风,我见犹怜。”
院中白幡随风飘摇,众人脸上都带着悲痛之意,在这样的氛围之下,王媒婆的笑就十分突兀,言语更是唐突。
周幼薇怒道:“我父新丧,你若是来吊唁,我自当以礼相待。可如今你进门便笑,更是当着他未安之灵说此轻佻之言,是何居心?”
王媒婆脸上的笑容一僵,看着周围的人都用一种鄙夷的神色看向自己,有些不自在。
看来她今日要做的事恐怕要让人戳脊梁骨了,但即便如此,她也还是要继续做。无他,贾员外给的酬谢实在太多了!
“姑娘可是误会我了,我今日来是有大好事找你。”王媒婆顾忌着人言可畏,到底收敛了几分笑意,说道:“你父亲在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终身大事,多少次找我说媒,都差了一点缘分,没能说成。”
周幼薇眼睛微眯,神色愈发冰冷起来。
父亲在时,确实找过很多媒人帮她说亲,但是王媒婆头一遭便给她说了个给贾员外做妾的亲事,因此父亲后头再未找过她。
今日王媒婆来此巧言令色,莫非是要在父亲还未下葬时便给她说媒吗?
看来上次父亲打得还不够重,一会儿若是这王媒婆敢胡言乱语,她定要打得她再也不敢登周家的门。
周幼薇用眼睛四下寻找趁手的家伙,王媒婆浑然不觉,继续说道:“如今给你找到一个好归宿,你父亲可以放心了。这满城里谁不知道,贾员外家财万贯,又体贴会疼人,等姑娘嫁过去,保准……”
“呵呵。”周幼薇冷笑着打断了王媒婆的话,“我父亲在时你便来说过这些疯话,被我父亲乱棍打了出去,如今可是伤好了?还是看我失了父亲庇护……”
周幼薇的眼神扫过同王媒婆进来的那几个精壮汉子,“带着人来强抢民女?”
街坊四邻知道周长庚停灵期满,今日应该下葬,却迟迟不见周家人抬着棺材出来,便过来查看,现在门外已站了许多围观之人。
王媒婆哪里当得起这样的罪名,连忙说道:“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
她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说道:“姑娘如今没了父亲,婚事自然该由叔叔做主,你叔叔已收了贾员外的聘礼,把你许给了贾员外做第三十六房妾室,这文书上写的纳妾之日便是今天!”
周幼薇眸中冷意更甚,不过一年的时间,这贾员外便又纳了六房小妾,还真是个“好归宿”。
她从人群中找到眼神躲闪的叔叔周有吉,问道:“二叔,她说的是真的吗?”
周有吉心中暗暗叫苦。
前几天贾员外的人找他时说,贾员外早就相中了周幼薇,奈何周长庚不识相,怎么也不同意让周幼薇给他做妾。现在周长庚这个碍事的死了,贾员外要马上把周幼薇纳进府,越快越好!
他当时也是被那二十两金子迷晕了头,算好了大哥头七的日子跟贾员外立了文书,想着大哥一下葬,就让贾员外来接人。到时周幼薇孤身一人,就算不愿意又能怎么样?
谁承想贾员外如此猴急,一清早就派人来了。现在大哥的棺材还在院里停着,族中亲属、街坊四邻看着,若是周幼薇不听话,闹出了什么事,倒不好看了。
脑子转了一转,周有吉努力摆出一副慈爱长者的态度,说道:“大侄女,叔叔也是为你好。贾员外跟我保证了,你若跟了他,保你穿金戴银,日日吃香的喝辣的,享不尽的福气哩。”
周幼薇亲耳听到了叔叔的话,虽然早有预料,心中还是不免叹息。
父亲说的果然没错,她这个叔叔,为人贪财无义,等父亲一走,恐怕便要谋夺家产,更有甚者恐怕会贪图钱财误她终身。
现在父亲尚未入土,叔叔便把她卖了,骨肉亲情竟然凉薄至此。
也罢,左右她也要离开这里,既然叔叔如此不念亲情,日后她也就不必回来了。
周幼薇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然后指着王媒婆高声说道:“我父在时,这贼婆子便来与我父亲说过这等混账话,我父亲当时便说了,绝不让我与人做小。当时我父亲乱棍将这贼婆子打出门外,街坊四邻都是见证。”
邻居们在外头看了许久,早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心中不耻周有吉卖侄女的行径,只不过碍于是周家的家事,不好开口。
如今周幼薇向四邻求证,邻居们便有那等急公好义之人大声答道:“没错,周大哥珍爱女儿,怎会让她给人做妾?王媒婆挨揍是我亲眼所见。现在周大哥尸骨未寒,当着他的面,你们这起子奸人就来逼迫他的女儿,不怕遭报应吗?”
有人牵头,邻居们便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周幼薇向周围替她说话的人行礼,道:“幼薇多谢各位高义。”
然后又向周有吉、王媒婆等人道:“今日当着我父亲的面,便与你们说明白,我周幼薇此生绝不与人做妾!”
贾府来的人中便有管事的道:“婚姻大事自古以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王媒婆在此,又有你叔叔和我家员外的文书为证,不管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这门婚事都是板上钉钉。”
说着便要来拉扯周幼薇。
周幼薇后退一步,厉声喝道:“站住!蒙太后圣恩,如今女子亦可立户,我父亲临终前已经留下遗嘱,言明我的婚事听凭自己做主,这在官府也备了案的。”
“你们今日若强逼于我,那便是强抢民女,按律是流放的重罪,你们可想清楚了。”
那管事之人闻言有些踌躇,周长庚生前是县衙的书吏,熟知律法也在情理之中,官府可能真有他的遗嘱。
但他却不能就这么回去,他指着王媒婆手中的文书,说道:“你叔叔收了我们员外二十两金子,把你许给员外做妾,你不跟我们回去,这二十两金子怎么说?”
周幼薇向侧挪了两步,将身后的周有吉让出来,说道:“周有吉收了你们的钱,你们合该找他要去,至于他欺诈之事,去不去官府告他,也全看你们。”
周有吉慌了,吃下去的钱怎么能吐出来,那可是足足二十两金子,够他花上好几年了!何况周幼薇这么一说,万一贾员外真的去县衙告他欺诈怎么办?
周有吉心下发狠,今日无论如何也得把这个贱丫头送进贾员外的府上。
“你们别听她胡说!”
“官府有没有她所谓的文书还不一定,就算是有,以贾员外和县太爷的交情,那也算不得一回事。今日是黄道吉日,可别因为她胡说八道误了贾员外的好事!”
贾府下人本就横行霸道惯了,贾府所干的恶事也不止逼良为妾这一桩。这周幼薇能言善辩,险些将他们唬住,周有吉的话倒如当头棒喝,点醒了他们。
“是极。”贾府管事抚掌,狞笑道:“等你进了贾府,过上了好日子,就知道谢我了!”
眼看着贾府家丁逼近,周幼薇抢过旁边的白幡,将棍子往身前一横,喝道:“别过来!”
她知道今日必不能善了,贾府势大,也未必会有人替她出头。
对方人多势众,她孤身一人,不是对手。
事到如今,她只有一个指望了!
周幼薇看向门外,父亲早知她可能有此一难,已提前想好破局之法,只是……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