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八月十五, 仲秋节,一个阖家团圆的好日子。
这日,皇帝不上朝, 不处理政务,大臣们亦会有一日休沐假, 不必上值。
而林父他们也是在这天中午进城的, 带着上百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百姓。
他们一入城便受到了城内百姓的关注,这些人好多都杵着一根木棍当拐杖,明明正值壮年,可一个个步履蹒跚, 活像五六十岁的老人一般。
围观的京城百姓们又纷纷议论起来,觉得这些人也太可怜了, 也不知遭了什么罪才把人给折磨成这个样子。
有性子火爆的,就直接骂那些人贩子不是东西, 又在得知那些贩人的商户就在后面时,臭鸡蛋和烂菜叶子便齐齐朝他们砸去,还有人捡了石头就扔, 那些商户没一会儿就被砸得满头包, 头破血流的。
等差不多了, 林父才叫人拦着百姓不让继续扔, 教训教训可以,但不能真给砸死了, 幕后之人还没供出来呢。
林大将军这点面子还是有的,百姓们退至两边留出中间宽阔的大路给林父一行人通过。
行过长街, 林父让二儿子林祁带着人刑部门外等候,他则进宫去面见建元帝,请示要如何安置这些百姓。
而此刻的皇宫并没有过节的气氛, 不用处理朝政的建元帝正在书房中看一封信,一封由他的金羽卫统领送来的密信。
信中写着安王楚钦在荆州长岭县练私兵,铸兵器,以及贩私煤等种种大逆不道之举。
还有楚钦已经开始往京城调兵,随时可能造反,让建元帝尽早做准备,别给乱臣贼子有可乘之机。
信的末尾盖着齐王私印,以及他对天发誓用项上人头作保证信中内容绝对属实的话。
这一封信把建元帝先前那些怀疑都落到了实处,他很生气。
建元帝手掌在案几上重重一拍,震得茶杯抖了三抖,阴沉的目光中夹着狠戾,“没想到朕这么多年竟是养了个白眼狼!”
“一个两个的,朕当初就不该心慈手软地留下他们。”
就该跟他们的亲娘一样,早早的弄死了!
建元帝手将信攥成一团,冷声询问金羽卫统领,“人呢?可查到在何处了?”
金羽卫统领道:“已寻到一些踪迹,齐王殿下的人一直在暗中盯着安王的私兵,想来明日便能收到他们在京城附近的落脚地。”
“那就多派些人去城外搜寻,一旦找到,除了那个混账东西外,其他人全都格杀勿论。”
金羽卫统领浑身一震,连忙应是。
他退出去时,內侍正好来报林大将军求见。
闻言,建元帝说不上高兴,但也没太多不悦,只淡淡道:“让他进来吧。”
然而林父才进门,建元帝便站了起来上前虚扶要跪下行礼的林父,“免礼免礼,朕的大将军可算回来了。”
建元帝双手搭在林父手臂上拍了拍,神情看起来很激动,“一别几年,朕对大将军甚是思念,靖周啊,你在边关一切可好?”
林父,也就是林靖周面带笑容回建元帝的话,“臣在边关一切都好,多谢皇上挂念。”
“好就行,有你驻守边关,朕才安心,这些年你的功劳苦劳朕一直记在心中,此次回来是将那些被卖的百姓和人贩子都带回来了吧,靖周,你又立功了。”
建元帝松开林父臂膀,往后退开几步,背着手端起皇帝架子,道:“说说,这回想要什么赏赐?”
林父恭敬地拱手低头,“多谢皇上,不过这本就是臣的职责所在,赏赐就不必了。”
这些年,赏赐提了无数回,但实际落在他手上,给到林家的也没几个子儿。
可是建元帝惯爱把赏赐当施舍,喜欢居高临下的看着人匍匐在他脚边谢恩。
越是忌惮谁,建元帝越喜欢用这招,就好像这样他就能稳稳地将他所忌惮的人踩在脚下,让其永远不能翻身。
打一场胜仗回来,能得赏个百两银子,再得点布匹或者一些玉如意之类的摆件,听着挺好笑,领赏的人却要千恩万谢,感恩戴德,毕竟这是皇上的看重。
这么做的次数多了,周氏便不乐意,叫林父根据建元帝赏赐的量决定要不要,反正先报了数,要是大就接着,要是小就直接拒绝,懒得跪他。
然后林父就发现,这些年他确实拿到过多少赏赐……
两人一番表面客套后,林父便正了神色,开始禀报被贩卖百姓的事。
建元帝坐回椅子,听完后也没多少反应,只道:“正直多事之秋,就先将所有人一同关到刑部大牢吧,等其他的事解决了,朕再派人问话彻查。”
若没有楚钦要反这事,建元帝兴许还会对这事多在意几分,但现在,这些百姓远不如处置楚钦重要,建元帝也就不想分心。
林父皱眉,“皇上,这些百姓是受害者,他们无罪,不该关进大牢。”
建元帝反问,“林卿,那你觉得应该将他们安置在何处?”
这些百姓身份普通,不能住驿站,但同时他们又身份特殊,不能随便放任,还得有人保护其安全才行,未免被人灭口,如何安置,的确是个难点。
林父思索半响才开口建议,“不如将他们安置北边从前为难民修建的住处,等事情有了结果,再对他们的去留作打算?”
建元帝可有可无地摆摆手,“那就依林卿你说的,林卿一路辛苦,可多在府上休养几日,”建元帝不想他来上朝,参与朝政。
“是,”林父自然明白,“臣告退。”
等林父走远后,建元帝身旁的內侍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建元帝拿起齐王让人送来的密信,头也没回地问內侍,“怎么?被林家这老匹夫吓到了?”
林靖周身上并没有太浓的杀意,也算不上威严粗狂,并且因为长得不错,卸了铠甲后说他是书生也不为过,但总有人怵他,跟其说话时不自觉就会带几分小心。
內侍忙道:“奴只是庆幸林大将军是进城后就直接入宫了,尚未归家。”
这便是提醒建元帝林行之被楚钦关到密室中折磨成重伤一事了。
建元帝目光微沉,倒跟內侍是同样的想法,毕竟林靖周方才若真提及他儿子的事,还的确不好交待。
建元帝吩咐內侍,“去太医院,让准备些好药材送到林家,朕赏的。另外,再派个太医去看看,到底伤的如何。”
即使连太子都说林行之伤的很重,建元帝却还是存着几分怀疑。
內侍应下,退出去办事了。
这头,林父出了皇宫,让刑部的人接收了人贩,接着又跟林祁一块带着被贩卖的百姓去以前修建的难民住所安顿。
路上,林祁询问林父,“皇上打算何时让人彻查此事?”
林父面色有些冷,“等安王造反结束后。”
林祁回头看了眼身后跟着的百姓,不高兴的情绪跃上脸,“可此事就与安王有关,造反结束,还能有什么用。”只怕这些百姓连一个说法都要不到。
按原本的计划,是想通过贩卖百姓,煤铁私铸兵器一事将安王推出来,却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安王造反之事提前了。
当然,最主要的是,皇帝对百姓的态度,好似越来越不在意了。
“为父会为他们争取到一些补偿,给他们在京郊附近寻一处安身立命之地,若想回乡的,也会给够盘缠。”
林父从来也没指望过事情揭开,安王会为这事付出多大的代价,因为他清楚建元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父道:“这回安王造反,他死了,也算是给这些百姓一个交待。”
皇权压迫下的普通人,从来没什么公平可言。
林祁不由开始想,他为什么要给这样的人守江山。
林父了解自己的儿子,一眼便看出他在想什么,大掌抚了抚林祁的头,道:“我们不是为皇帝守江山,是在守天下百姓的家,让他们能安稳自在的活着。”
他算不得什么忠臣,也自有一套原则。
……
林父和二儿子将百姓安顿好后就回了家,在大门口看到了除林行之外的所有林家人。
林父起初以为是儿子要装重伤不方便出现在门口,也没在意,等着进门后见人。
结果回去沐浴更衣后,都开始吃午饭了,还是没见着林行之,林父明示他家夫人,“咱们是不是少了个儿子啊?”
周氏当即脸一拉,高高举起了筷子,本来是要重重拍在桌上的,不过在对上自家相公那张人到中年越发有魅力的俊脸,周氏改为轻放,并莞尔一笑,语气温柔,“恩,是少了个,上戾王府陪他未来相公过仲秋节去了。”
许久没听到周氏用如此温柔且柔弱的语气说话的林修等人,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并放下筷子抚摸了下自己手臂上起的鸡皮疙瘩,实在是不太习惯呢。
林父倒是习以为常,毕竟周氏一直是这样对他说话的。
只不过他小儿子的行为很不满,“还没成亲呢,就这么积极。”
之前周氏写给林父的那封关于小儿子想嫁给戾王的信,林父一直没回,他私心还是不舍,儿子聪明有才,长得不差,性子也讨喜,干啥不行,非得想不开去嫁一个男人。
至于说什么两情相悦,林父是不信的,这一路回来,别的没有,这戾王是怎么戏弄他儿子的,林父是没少听,小儿子好好的名声全给作践没了。
再加上是赐婚,林父就更不喜这门婚事了。
与之相比的是周氏最近对楚昭改观了不少,尤其是在知晓戾王处处护着林行之,甚至当面顶撞建元帝后。
儿子打定主意要嫁的人,他们也劝不回来,不管是真喜欢还是另有目的,之前怎么看都是上赶着。但现在好似掉了个个,变成戾王稀罕他们家儿子了,护犊子似的护着,还见天的偷跑来找人。
做爹娘的,总希望儿女所娶所嫁之人是体贴顺意的。
至少目前周氏对楚昭的印象还不错。
她在林父面前替楚昭说了几句好话,然后林父的疑问就变成了,“那戾王殿下看上了咱儿子什么?”
林修和林祁默默抬头看房顶,他们爹这脸变的也忒快了点。
周氏想了想道,“会撒娇吧,”在周氏眼中这就是林行之的优点了,毕竟偶尔她自己也抵抗不住小儿子撒娇。
林父叹气,“诶,注定是留不住,既如此,那就随他吧。”
“他那弱得连鸡都打不过的小身板,有个能保护他的人也好。”
两口饭没吃完,林家人就目睹了林父从不满到接受林行之嫁人的全过程。
速度快的真是让人无话可说呢。
唯有周氏对此丝毫不诧异,给林父夹了一筷子菜,笑得温柔又婉约。
而林行之显然是不知道他娘替他化解了什么危机,他此刻正在戾王府给楚昭喂汤。
林父他们回来的巧,正好赶上仲秋,在他们进城之前林行之就已经到戾王府了。
趁楚昭身上的毒还没开始发作,林行之就拉着他一块儿做月饼和桂花糕,等到日头渐盛,楚昭开始觉得疼时才停下。
依旧是苦熬,楚昭疼到脸色发青,林行之也明确感觉到他抓自己手臂的力度比上一次大。
林行之望向一旁的诸葛神通,忍着痛询问他,“神医可看出什么了?”
诸葛神通是一块儿跟林行之到戾王府来的,对于他的出现,楚昭并不意外,他们一直有联系,楚昭也知道他家王妃都为他做了些什么。
所以越发想将人牢牢护在羽翼下,不让他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诸葛神通摇了摇头,脸色有些难看,“情况不妙,药加重了,按这么下去,过完年他的身子就要废。”
林行之急了,连忙问,“那有什么办法控制吗?”
诸葛神通拿出了金针,“我只能先将他的毒封存在一处,能缓解每次毒发时对他身体造成的损伤,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一旦毒封不住,爆发之际,便能将他彻底摧毁,从而成为一个废人。”
“依照你们那个皇帝的小心眼,今日来的太医必然还会加重毒性,他们似乎在酝酿着王爷的死期。”
因为楚昭今年屡次触怒他。
“多久?”楚昭咬着牙,艰难发声。
诸葛神通一针扎入楚昭头顶,回答他的问题,“半年,若无解药,神仙难救。”
“够了,”楚昭道,他深深看了林行之一眼,“封吧。”
他不说,诸葛神通也是要这么做的,毕竟不痛也是半年,痛也不见得能活更长,那何必受这么多罪。
“也幸亏本神医这两年寻了不少药材,不然你想无痛死去都难。当然,念在你对本神医有救命之恩的份儿上,以后的清明本神医会去给你上香的。”
诸葛神通一边给楚昭扎针一边碎碎念,然后就被林行之给狠狠瞪了。
这位看似文弱的林家小少爷,眼神还挺有杀伤力。
诸葛神通举手认输,“好好好,本神医不说了,小少爷放心,你家王爷保管长命百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谁都没他活得久。”
林行之抓楚昭抓的很紧,眼神坚定的看着他,“王爷放心,你不会有事的。”
听闻这话,还在扎针的诸葛神通身子下意识抖了抖,他险些忘了,这位小少爷虽然看着无害,可真比起心计来,还真没多少人能比得过。
诸葛神通到将军府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给谁看病开药,而是得林小少爷的吩咐做了一份毒药,与戾王所中之毒一模一样的毒药。
这份毒可以让那位至高无上的皇帝,不得不拿出藏在皇宫中的百年赤火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