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春雪19
侧门外接一片森林,所幸冬日之下树木都变得光秃秃的,除却些四季常青的树木,行走于其中不算太艰难,尤其是有缘一在前头开路。
尽管椎名绫已经换上最轻便的衣裳,但下摆还是会时不时被枯木勾住,在一片漆黑中,很容易就能联想到其他可怖的东西。
现在回头早已不可能,虽说她在自己书桌上留下了字条,但继国家十有八九会派人来搜查。所以得尽可能在被发现之前走出这片森林,椎名绫强压下心头的恐惧,心脏还是跳得飞快。
“牵着我的话会好些吧?”
一直专注于脚边枯木的椎名绫都没察觉到继国缘一是什么时候停下来,亦不知晓他是怎么觉察到她的恐惧。
“晚上的森林里会有野兽吗?”她没动步子,反而是缘一向她走来,温热手掌牵起她的手,带着她往前走,同时又说:“我会保护绫的。”
继国缘一说话总是淡淡的,但每个字吐音清晰,加起来便格外有分量,落在她心头让漂浮不定的内心安定下来。
一开始的恐惧已经褪去,接踵而至的是前所未有的新鲜感。在继国家度过的那八年,她就如众人所看到的那样,似是囿于金丝银线铸造的囚笼中的鸟雀,每日能看到的也只是始终如一的风景。
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吗?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踏出那片小天地了。
月光洒下,借着那隐约的光,两人穿越森林来到尽头。
想要一个晚上到达椎名家确实存在困难,光是走出继国家的领土就已经花去大半夜时间。继国缘一为迁就椎名绫,有意无意地放缓步子,间或低声询问是否要休息。
“我还能再坚持,只要能早点回到椎名家就可以了……”
许久没有运动过的四肢经过一番跋山涉水,已经隐约泛出酸痛的感觉,每一次前行都是在牵引已经疲惫无比的肌肉。
但没办法……
还是要快点到椎名家,否则她可能连典子的最后一面都无法看到。
如是想着,她加快步子。
走出继国家领土一段路后,原本还泥泞不堪的林中小径转为较为宽广的
石子路,看来是继国家在收服椎名家后专门在两家间修建的以便于交通运输,此刻也为两人提供了极大便利。
沿着石子路走去,拨开层层叠叠崇山峻岭,眼前的景象终于清明。椎名绫站在上坡处,低头俯瞰那片蜷居在幽静山谷中的城池。
山谷容易起风,儿时的记忆里大多数的夜晚都是在幽幽风声中度过,砭骨寒风袭来,吹开椎名绫的碎发。
“什么都没变啊……”
椎名绫的声音弱弱的,不仔细听会只当做是自言自语。
站在她身侧的缘一偏过脸看她,熟悉的面孔在此种情形下以某种不可辨驳的姿态成长为他陌生的模样。椎名绫依旧端庄秀雅然而那份熟悉的美感里又混入朦胧的哀愁。
直到少年替她拭去泪珠她才发觉到自己不知何时起便在无声哭泣。
少女低下头,鼻尖泛红眼睛流动莹莹光泽,她用手背贴着额骨,“对不起,刚才想起了些以前的事情。”
“不过啊,我真的没有想到,这里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城池就像是静静等待孩子归家的母亲,多年来如一日。
“绫如果觉得伤心,不用勉强自己笑出来。”他的指腹上还沾着绫的泪水,被风一吹就冰冰凉。
“但这样也会让缘一很困扰的不是吗?”
上坡旁边就是一条通向城中心的小道,知道的人不多,其中就包括了椎名绫,幼时她经常和五条苍从这条小道跑出城池玩耍。
也不知道这条路有没有被发现,看样子是没有的。
这次换椎名绫牵着缘一向下走去,一步一留心。
缘一小心地护着椎名绫,一手搭在临走时绫带上的太刀,一手任她牵着,“并不会,反而是绫把哀伤藏在心里才会很难受吧?”
椎名绫专注于脚下,被他的话引得一个分神,脚底打滑,身子就要往前倾倒。
危急关头还是少年的手掌稳妥地拦在她的腰际,才免得她绊倒,停留在腰侧的手掌抽去,“小心些,这里的泥土湿润,很容易滑倒。”
“缘一,”站在下面一些的椎名绫抬起头,“继国大人说的婚约,你不想接受的话,等之
后我再和继国大人说说或许还能让他改变主意。”
想起昨日宣布消息时缘一不甚自然的神态,或许这份婚约比起给他带来的庇护,更多的还是桎梏吧。
倘若他真的如自己所想的那样,婚约取消反倒是令两人更自在些。
“没有,为什么绫会这么想?”他先是一愣,再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厌恶过绫。”
“相反地,我一直都很喜欢绫。”
他的声音裹挟在夜风中,送到椎名绫耳边时不太真切,她另外一只空着的手蜷缩起手指。
得到的答案是意料之外的,少女略显惊讶,“嗯……”
“就快要天明了,还是快些进城吧。”也不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她将话头一转,扭头向坡下走去。
少年则是以守护者的姿态跟随在后,清冷的月光下两人的影子相互交织,透出亲昵。
目前距离天亮还有些时候,城中只有稀稀拉拉几户人家门口的灯笼亮起,大抵是早起农作的农民,扛着锄头三三两两沿着泥路走向农田,交谈声清晰。
椎名绫同缘一左拐右拐,避开人群,依照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的路线通往椎名家。
椎名家府邸位于城中心,穿过街巷越过民宅,建筑物的一角才映入眼帘。
显然是不可能从正门进去,绕过周遭的守卫两人一路转移到后花园,听仆从说自椎名夫人逝去后,原本为她建造的后花园也被废弃,杂草丛生,平日家仆因避讳也鲜少来到此地。
“这扇门还是小时候苍发现的。”她短暂地笑了笑。
找到藏在杂草堆里的小门,藤蔓严丝合缝地覆盖在上面,柔嫩的茎秆紧紧缠缚,扯起来颇为费力。
“还是我来吧。”缘一半跪在门旁,双手捏着门,轻轻一拉,藤蔓悉数断开,一条门缝便显现而出。
两人一个接一个通过小门,期间为掩人耳目还换上了椎名家家仆的衣裳。
如果没记错的话,典子的房间应该在那个方向……
越靠近那间房间,便越发恐惧起来。
是在恐惧冰冷的尸体吗?
并不是,她恐惧着的,是遗体所代表着的死亡意味,除却
椎名家主的死,这是椎名绫唯二直面接触死亡。
典子侍奉椎名家多年,平日为人和善,死后的待遇也远高于寻常家仆。
立于那扇障子门前的椎名绫手发颤,少年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掌心暖意传至肌肤,“死亡并没有那么可怕,而是每个人的结局。”
语毕,他牵引着她的手拉开门。
屋内一片漆黑,正中央的榻榻米上躺着一具人形,面上由白布覆盖,周遭空气凝滞沉闷,散发出浓郁的死亡气息,妇人饱经沧桑的手从裹尸布中滑出,掌心朝上。
“典子……”
椎名绫走向中央,步履不稳,最终跪倒在遗体旁,伏下身子。
不一时,隐约的抽泣传出。
地平线泛出亮光,不断向周围蔓延,天空逐渐明亮,光与暗在此刻交织。
有些家仆早早地起床,环廊间开始出现人影,来来往往。
“绫,该走了。”
缘一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落入耳中。
“那不是五条家的少爷吗?怎的今天会过来?”
两名侍女埋头从走廊上匆匆走过,其中一名瞥见走廊拐角处的白发少年时忍不住发问。
“听说是来参加典子大人的葬礼。”另外一个侍女轻声回答,话锋又一转,语气里带上十足的惋惜,“好像也是来给绫姬大人扫墓的。”
八年前被告知椎名绫的死亡后五条苍失魂落魄地离开椎名家,但每年也都会挑时间来给早早逝去的未婚妻扫墓。
说是坟墓,更确切来说应当是座衣冠冢,但唯一的真相只有仅有的几人知晓。
少年身着浅蓝色和服,银白色长发随着走动轻轻摇曳,五官长开后绽放出如刀剑般锐利的美感。
除了来参加葬礼,五条苍更多的还是为了消除心中的疑惑。
他曾在每年一次的扫墓时偶遇过典子,年迈夫人背脊不再挺直,而像是被沉重现实压弯背脊。
她曾饱含歉意地对他说:“抱歉。”
究竟是在为什么而道歉呢?
时至今日,五条苍终于明了妇人究竟为何满目愧疚。
和服宽大袖子恰到好处地遮去他沾上污泥的
手掌,只有五条苍知道,那是来自椎名绫坟墓旁的泥土。
是他掘开她的坟墓,抬起棺椁木盖,入目的是空空荡荡棺材,只有一件铺开的樱色和服,边角已经被虫豸啃噬。
少年居高临下地俯视虚假的坟墓,欺骗了他将近八年的坟墓,眼眸不可置信地怔住。
半晌,分不清是哀伤还是内心猜想被验证的庆幸,眼泪顺着眼眶滑下。
太好了。
原来你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