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旁听
亥时将至,兴水堡驿站里的灯火陆陆续续熄灭,本就冷清的驿馆变得愈发沉寂,秋虫窸窣的低鸣声清晰可闻。东跨院正房堂屋里上坐着一位面色凝重的少年,身形瘦削,衣着朴素,但坐姿端正,眉眼藏锋,周身透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官贵清雅之气。
“最后两个活口已经清理干净,这是供词,请主子过目。”站在堂中软甲加身的青年男子双手奉上一叠口供。
这么厚一沓?
侍立在少年身侧的小内官流露出一丝意外,随即察觉自己的失态,忙不迭敛神恢复如常,上前接过供词呈到主子近前。
少年抬手接下,却并没有急着看,顺手放到桌上,态度颇为谦和地看向坐在下首的靛蓝僧衣大和尚,询问道:“大师,依王妃现下的情形,性命之危可是已解?”
大和尚悠悠道了声佛号,气定神稳道:“王妃肩上的箭伤看似凶险,实不致危及性命,要紧的是所中之毒。”
闻言,少年当即沉下了脸色,青年男人和小内官双双垂首,噤若寒蝉。堂堂王妃,前脚为了救王爷挡毒箭重伤,后脚就被人在汤药里下了剧毒,尽管人家不得宠,但若是传了出去,主子脸面无光,他们这些亲卫近侍更有失职之罪。
好像完全没察觉气氛的转变,大和尚以一贯的语速继续说道:“此毒名为落黄泉,极为罕见,贫僧也只听说它是由南疆一种神秘毒藤的老茎淬炼所得,毒性比砒/霜和鸩/毒还要烈。不过殿下尽可放宽心,贫僧适才仔细查探过王妃的脉象,已无阻滞衰败之相,余下只需好好将养。”
少年讶异的同时悄然松了口气,追问道:“箭毒也解了?”
他们一行人刚踏进兴水堡的界内,就突然遭到一伙刺客的伏击,攻势狠辣决绝,箭头上都抹了毒,摆明了是夺命而来。
大和尚点了点头,双掌合十道了声佛号,感慨道:“极有可能是落黄泉以毒攻毒,化解了箭毒。能有如此奇遇,实是上天庇佑之厚福之人。”
少年闻言未置可否,悬着的心却是终于缓缓落回了原位。
他放了心,隔壁梢间里躺在硬木床上的某人却糟心不已。
喘气的力道稍微重一点,都会扯到右后肩上的伤口,贼拉拉的疼。梢间和堂屋之间的通道没有门扉,只挂着一条厚布帘子,外面的说话声清晰可闻,应该是以为她还在昏睡中,这才没顾忌,只遣开了她身边服侍的婢女。
伤口火辣辣地疼,但为了获得更多的信息,唐锦咬紧被角,尽可能将注意力放在外面的谈话声上。距她醒来大概有三四天了,昏昏醒醒之间,唐锦大概摸清了此时在堂屋里说话的这几个人。
软甲不离身的青年应该是侍卫的头头,叫高崇岳;那个软声细语的半大孩子是个小内官,叫羿安。少年音的主人则是他们效忠的主子,废太子,即现如今的定北王,当今皇上的第七子,江鸿瓒。
也是她现下这个壳子名义上的夫君。
而那个大和尚,唐锦只知道他法号道非,颇通医术,至于其他唐锦听到他的话,顶着满头冷汗特别不苟同地撇撇嘴角。
奇遇?
勉强算吧。
上天庇佑?福厚之人?
算个屁!
非要刀里抠糖的话,就是她还有幸保留了一部分原主的记忆,不至于对现状全然未知,两眼一抹黑。
堂屋里,道非捻动佛珠的手指微顿,须臾恢复如常,聆听着高崇岳对各处守备的布置。
待暂定五日后继续上路,道非以做晚课为由先行离去,堂屋里就只剩下主仆三人。
高崇岳屈膝跪地,伏身请罪:“卑职巡卫不力,让下毒之人有了可乘之机,请主子责罚1
羿安见状也忙不迭紧跟着请罪。
“行了,起来吧,现下还不是追责的时候,先欠着。”江鸿瓒摆了摆手,说道。
两人听出他话音里当真没有愠意,暗暗松了口气,忙谢恩起身。
高崇安站定,谨慎地确认了一下主子的脸色,略作纠结后还是开了口,请示道:“主子,已经确定下毒的主使者是周侧妃,此事若不清理彻底,始终是个隐患”
唐锦看不着江鸿瓒的脸,不知道他有什么反应,自己倒是心里大惊。周侧妃好歹是江鸿瓒的小老婆,这个高崇安倒好,当面就进言暗示一杀以绝后患,够笃信江鸿瓒的人品啊!
“还不是时候。”江鸿瓒神色未有半丝波动,抬手示意高崇安坐下说话,“周惠妃不惜把她这个最疼爱的外甥女塞给我,摆明了是下定决心在我身边楔下根钉子。没了她,还会有下一根钉子,与其再换个不定性的来,不如稳住这个。”
此理高崇安也认同,但仍觉隐患颇大,下意识瞄了眼门口,压低嗓音道:“按最新得到的消息来看,不出意外,惠妃很快就会被册立为皇后,周氏一族渐次势强,周侧妃的父亲是惠妃的同胞亲兄弟,她又深得惠妃信重,卑职担心,这次下毒的事若轻轻放下,会助长其野心膨胀,有朝一日危及主子您,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在高崇安的心里,没什么比主子的性命安危更重要。这次遇袭,明显就是针对主子而来,好不容易逮住几个活口,奈何对方是专职干杀人越货的草莽,即便用尽手段问出不少细节,但始终不能确定最后的主使者是谁。
周惠妃则是高崇安最大的怀疑对象。
“刺杀也好,下毒也罢,应该都不是周惠妃主使。”江鸿瓒一目十行浏览过供词,愈发确定了心里的猜测。
“父皇选在这个时候册立皇后,无非是想给新太子一个合乎法理的嫡子身份。”无视堂屋里另外两人瞬间惊变的脸色,江鸿瓒平静得仿佛在说着别人,“父皇无意要我性命,只是想换个更适合的人做太子,以周惠妃善于揣度上意的玲珑心,即便想铲除后患,也不会在此时动手。”
说出来很残酷,但这就是事实。高崇安的脸色依旧很难看,两道浓眉纠结着,“不是惠妃,那还能是谁?”
周侧妃使人给王妃的汤药里投毒,无非是为了趁机夺取王府正妻之位。至于刺杀主子,她没有谋划的能力,也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这两日经过无数次“猜测——求证——推翻”的过程,除了周惠妃,高崇安实在没有发现第二个站得住脚的怀疑对象。
江鸿瓒也没有具体的怀疑目标,这反而让他的警惕心空前高涨,凝眸沉吟片刻,一个之前忽略的细节忽然闪现出来,吩咐道:“高崇安,去查查周月娥手里的落黄泉从哪儿来的。”
远在南疆的罕见奇毒,连道非大师都只闻其名,周月娥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是如何得到的?
高崇安领命,余光看到羿安神色闪烁,似是有话要说,顺嘴唤了声:“羿安?”
羿安飞快跟他交换了个眼神,转身面向上座,如实禀道:“奴婢曾听宫里的老人提过,落黄泉在前朝时是给修筑陵墓和送棺入陵的劳工和死卫们用的。到了咱们朝,太-祖认为此举过于阴毒,故而给废禁了。”
“如此说来,落黄泉这名字还真是名副其实。”江鸿瓒叹了句,发觉羿安的反应明显是在心虚,顿时生起好奇心,问道:“这事本王从未听说过,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下意识吞了吞口水,羿安微微撩起眼皮偷窥了一下主子的脸色,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回道:“北北四房”
果然!
皇宫西北角的北四房是用来安置老弱病残宫人的地方。启顺十五年,那里曾有人爆发天花,恰巧羿安偷偷跑去探望对他多有照拂的老太监张公公,结果北四房被禁军重重隔离封禁,他也被关在了里面。江鸿瓒彼时刚被册立为太子,想到以往宫中处理这种情况的惯例,主动请旨负责此事,几经周折,才消除疫情保下他一条小命。
不过,死劫躲过了,活罪却难逃,待回了东宫,大总管薛公公亲自动手狠狠抽了他一顿,最后还是主子帮他说话,才没被调走。不久之后,张公公等人被送往宫外福安堂颐养天年,他就彻底不往北四房跑了。
北四房安置的宫人来自各宫各处,绝大多数在宫里浸淫了几十年,可谓是宫闱秘辛和小道消息最为丰富的地方,羿安天生一副人畜无害的纯良脸,口风又紧,是以大家说些什么也不会刻意避讳他,久而久之,肚子里攒的东西就越来越多。
“还记得是听谁说的吗?”江鸿瓒问道。
羿安连连点头,“记得记得1
“人还健在吧?”江鸿瓒又问。
羿安继续小鸡啄米式点头,“健在健在1
梢间里,唐锦莫名被这主仆俩的对话戳中笑点,嘴角刚牵出一丢丢弧度,尖锐的疼痛迅速从肩膀蔓延至全身的痛觉神经,双耳只觉嗡嗡作响,好在嘴里咬着被角,不然非痛呼出声不可。
少倾,耳鸣渐渐缓解,又再次听清了外面的声音,是江鸿瓒让羿安把那知情老太监的名字等情况告诉高崇安,然后飞鸽传书给暂未离京的薛公公。
皇上废黜太子雷厉风行,赶人出京也如秋风扫落叶,好在恩准薛公公殿后,收拾妥当江鸿瓒的所有家当后再前往封地。
啧啧啧,天家父子情能塑料到这种程度,可叹呐!
唐锦咬着被角如是想,忽地听闻轻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急忙忙闭上眼睛装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