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糖袋
张景虞出去时,看到卫幼卿一个人,正坐在廊下的栏板上,抬首举目可见碧空之上,云青层叠,缱绻相融。
廊下的几株月季花枝,簇拥着花苞粉俏,在徐风里轻轻地摇动。
天气还没有热到不可忍受,反而还比较清爽,卫幼卿面上已经散去了郁气。
她看见庭院里种了四面镜月季,让丫鬟去拿了剪刀和竹篮来。
另在一旁摆了只美人耸肩瓶,剪切了廊下的几枝花,放在了竹条花篮里。
她好像一直很喜欢切花。
她正在同流萤说话:“月季和唐菖蒲都是切花的好材料,这里的月季疏于搭理,有几株长得都是不错,颇有野趣。”
卫幼卿听到脚步声,才转过头来,缓步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
她说:“刚才是我失礼了,还请大公子见谅。”
“无妨,这不是你的错。”张景虞的目光是幽深不可测的。
这样的人若是想要伪装,就需要以反差极大的神情,才可以掩盖过去,比如将自己变得爱笑。
张景虞负手而立,过了一时,突然从背后翻出手来,掌心里是一方装得半满的桑皮纸袋:“给你。”
“啊?”卫幼卿讶异过后,快速地抬起脸。
穿过廊下的光线明晰清澈,将他清瘦内敛的脸颊描摹过,线条起落纵横间干净流畅,不留任何多余的存在。
冷冽的眉眼,秉着稳而有序的端贵。
这致使他不属于俊秀温润那一列的,更加不像是会哄人的。
看了一眼张景虞后,她复又看向他掌心里的糖袋,忍不住莞尔笑了笑:“这是给我的?”
张景虞定定地看了她一时,“嗯”了一声。
卫幼卿踟躇了一下,还是从他的手心里拿了过去:“多谢,大公子。”
她从里面捻出一颗去了核的酸梅,入口甜糯。
“唔,这是戈家铺的,大公子也去的吗?”
她素指摆弄着桑皮纸袋的外缘。
这个纸袋折叠掖角的手法,一看就是戈家铺的,都城里的老字号。
“想必你们小姑娘会喜欢,”张景虞在她对面坐下来,两人中间隔着剪切下来的一篮花,和才洗干净的花瓶,说:“这是我们家教不严,向你赔不是的。”
卫幼卿捏着手里的糖袋,呐呐无言,好久都没被人这样哄过了,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有点像是对待小孩子。
她腮里含着梅子,小声地说:“我也不是小姑娘了。”
“我知道,”张景虞看她这样就笑了,抬手拾起一枝四面镜月季,帮她削去多余的花刺,递过去说:“我只是有些惊讶,你在生气。”
张景虞语气不变,平静的神情下掩藏着心绪无数。
卫幼卿觉得他的问话有些奇怪:“当然,大公子以为呢?”
“我以为,你从来不会动怒。”张景虞状似风轻云淡地玩笑道。
至少,从来不会对张景柯有任何的怨怼,都是符合普世所要求的娴静温驯,善解人意。
卫幼卿仰起头来,一双明净的双眸里的沁出笑意,宛若水面上的道道涟漪,不徐不疾地说:“让大公子失望了,我可能,并没有你们以为的那么温顺。”
卫幼卿当然有脾气了。
她只是不愿意在张景柯面前,失态发作而已,免得日后被他拿出来说道。
这本不该是未来做夫妻的作为,人人都说那是世上最亲密的关系,作为妻子的应当毫无保留。
卫幼卿以前还可以说,自己做好准备了。
以现在的境况,她很难说,自己真的不是大失所望。
卫幼卿眼帘低垂,面色淡淡,掀起眼帘,看了一眼张景虞后,声音却柔软了几分:“但我若是一味的对他逢迎,日后,就真的一句话都说不上了。”
张景柯的真实个性,与她此前想象的禀性稳重,全然不同。
卫幼卿若是依照本性里的柔顺,还一味的退让,嫁过去之后的滋味,就有得她受了。
索性就改变态度和方式了。
张景虞想起自己前世今生,生平头一次生出挫败之感。
大概就是在张景柯的身上了。
明明已经想办法纠正,又是寸步不离的管束过,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却莫名其妙的越长越歪。
张景柯总是能把一条康庄大道,走得崎岖不平。
他不禁兀自无声地笑了出来。
卫幼卿容色充盈,眉尖微动:“大公子笑什么,是认为我太自以为是了吗?”
张景虞自嘲地笑了笑:“不,我笑自己太自负,以为自己能运筹帷幄。”
最后还是败于肘腋之患。
其实,真正的卫幼卿,是很有资格作为宗妇的,她与张景柯也有很好的时候,就会劝进他读书。
对于温韶的存在虽有不快,但没有为难过她。
按理说,温诀是温韶的堂哥,张景柯怎么说,也没有理由将她做妾留在身边。
张景虞原是这样想的。
然而,他高估了温诀对温家的重视,也低估了温韶和张景柯的决心。
他们用了最让人意想不到的办法,也是张景虞认为的最下策。
对于温韶来说,意义又不一样,这是最果决的一种方法。
没有退路,破釜沉舟。
在开满了夹竹桃的西偏房里,温韶哭哭啼啼的醒过来,梨花带雨,让人心生怜惜。
旁边的人都在劝,劝卫幼卿大度,不要咄咄逼人。
他们两个人合谋,用这种不软不硬的办法,来逼迫卫幼卿。
让她开口主动为张景柯纳妾。
张景虞真正动了怒,是在这事上。
张景柯当真的敢任由温韶,用如此下作手段,去糟蹋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众目睽睽之下,任由一个没皮没脸的女人,去算计他的妻子。
用卫家女儿贤良与否的名声,暗中要挟与她。
若是卫幼卿不肯容忍,虽然也说不上是违背妇道,但绝对会有人暗地里认为,卫家女儿心狠手辣,嫉妒心重。
“你须得在卫家面前,好生赔罪,什么时候卫家原谅了你,你再踏进张家的门。”
张景虞坐在正堂,目不斜视的说出这一番话。
他没法不这么做。
余光里,尽是门边亭亭玉立的湘裙女子。
她看上去有些忧郁,不过是三五步。
中间隔了一个张景柯,或者说,还有些旁的什么。
张景虞与卫幼卿之间,很少有所交谈,也仅限于短短的问好请安,或者关于张景柯的只字片言。
更别提敞开心扉了,遥不可及的。
卫家的双亲纷纷早逝后,卫幼卿亲近的,就是兄长和姐姐。
卫明琅始终不肯见张景柯,若是寻常纳妾,合情合理,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可这众目睽睽之下,卫幼卿嫁给他,尚且不足两年。
丈夫在外与人偷情,宛若狠狠地一巴掌,打在了卫幼卿的脸上。
外人非议的,岂止是张景柯一个人。
张景虞看着卫幼卿终日郁郁寡欢,他屡次欲言又止。
最后,终究都咽了回去。
毕竟,这又与他张景虞,有何干系。
卫幼卿一个人坐在凉亭里,才下过雨的水面上飘起了水雾,偶尔有风吹过树梢,发出簌簌的落水声。
她的眉眼低垂,看起来十分萎靡不济,半倚着美人靠,半阖着双目,看着似乎是睡着了。
张景虞负手而立,离得三步远,试探着唤了一声她:“弟妹。”
卫幼卿稍微睁开眼,抬起远山眉,见到面前的人,立即提起了精神。
“长兄,?”本应容光焕发的女子,此时看起来安静且倦担怎么是您啊
见人来也只是勉强的微笑着,脸上施了一层少见的粉黛,来遮挡虚弱苍白的气色。
他是不可能安慰她什么的,只是藉口公务繁忙,分身乏术。
无法管束内宅,是以请她帮忙。
“所以我现在无暇分身,弟妹若是愿意,可否掌管一阵后宅中溃”
“长兄这样说,做弟妹的,自然是要帮忙了。”她依旧微笑着应下来,仿佛逆来顺受。
温温淡淡的一句话,令张景虞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
彼时少女眉目正嫣然,风姿楚楚。
即使一如此时的安静,但那时,骨子里透着鲜活气儿。
哪像此时,每句话里,泛着看透沧桑的凉意。
虽说是将中馈托付给她,但张景虞因为她当时的状态,并没有过于严格的要求。
也是因此,他才发现。
原来,卫幼卿能够给他的惊喜如此之多。
卫幼卿不仅将家中打理的井井有条。
连族里很多想要倚老卖老,要求张景虞为他们的儿子,求个一官半职的老族人。
都被卫幼卿巧计轻语,软硬兼施的挡了回去,连到他这里漏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每个季度,府里都要有管事来报各处收益,难免也有以次充好,徇私贪财的行径。
卫幼卿也一以应对,处理的得心应手。
以至于过年的时候,卫幼卿被族里的婶娘们拉着说屈才了。
他知道她会做的很好。
若不是因女儿身只能囿于后宅,她会更加大放异彩的。
卫幼卿心思细腻,嫁给张景柯的前后,都一直把自己手里的东西打理的很好。
她格外擅长处理这些,简直可以说是游刃有余。
张景虞自从将这中馈放到她手里,直到卫幼卿去世前,都没有拿回来。
害死卫幼卿之后,温韶居然还妄想,能够像卫幼卿一样,掌理整个张家的中溃
连张景柯都背地里偷偷骂她,没有自知之明。
再后来,张景虞目光复杂地偏过头……不知从何时起,卫幼卿突然之间,变得很畏惧他。
平日清透的目光里,透着一种看见毒蛇时,才有的恐惧。
起初还发现她的手,居然在颤抖。
张景虞以为,是当时自己的样子,太凶神恶煞,还是说外面的传言让她有了误会。
每次要见到卫幼卿的时候,即使晓得只是寥寥一眼。
他都会有意识的调整神情,竭力温和一些,但都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