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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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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一次霜降过后, 萧肃的大地裹上了一层清冷白衣,薄薄的淡白,放眼望去, 遮掩了所有泥污和尘垢, 另有一种让人肃然起敬的素洁。

    周父抱着已有半岁,抱在手里沉甸甸的幼儿, 指着院子里的一片白,道:“那是白菜, 菜叶上是白霜,小馒头要知道,这挨过冻的大白菜,吃起来最甜, 就跟人一样, 唯有砥砺前行,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爹爹爹,你别跟小馒头讲这些有的没的,城里米油铺都快被搬空了,咱再不去抢些回来,这个冬天可真就要吃苦了。”

    周二妹到街上逛了一圈, 寒冬腊月的,本该清冷的街道上到处是人,有结伴屯粮屯药屯棉衣的,有典当家产兑换银票的,有拖家带口准备东去,更有衙役敲着梆子吆喝,本意是维持秩序,然而少有人理会, 仍是各顾各,忙得不可开交。

    自打西北那边戎狄屠城的消息传来,靠北的城镇人心惶惶,清河县位于南北之间,有哀崂山做挡,短时间内戎狄人打不过来,但若是他们弄到了船,从另一边渡河而来,那就可怕了。

    只要过了河,沿路的小城镇都要遭殃,胡子野蛮残暴,烧杀抢虐,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

    周二妹听到不少,便是刚开始不是很在意,可风言风语地传得吓死人,她也不免忧心起来。

    家里都是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毫无自保能力,更有个会哭会闹,一点点小,嗓门比谁都要大的奶娃娃,真有个什么,跑都跑不了。

    “爹,大姐最近可有捎信回来,她在京中到底如何了?”

    路途太远,三个月来,一个月一封信,周窈别的没说,主要就是报平安。眼看着就第四个月,年关将至,人还要在京中逗留多久,难不成要等到年后才能回。

    家里家外,一样样地都要操心,偏偏周父没事人似的,天天就是抱着孙儿,指这指那谈天说地。

    更邪门的是这小娃娃好似能听懂,说到严肃的话题,疏淡的小眉头微微皱起,讲到有趣逸闻,又瞬间舒展,黑葡萄般水灵的大眼睛里漾瞒了笑,瞧着把人心都要暖化了。

    “爹,你说小馒头是不是猴精转世啊?”

    “叫你多读书,不听,混说些什么,什么猴精,那是大圣爷,救苦救难的神仙。”在周父心里,自家孙儿就是仙童转世,浑身机灵聪明劲儿,外头那些娃娃没一个能比过。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周二妹看自家爹爹就有这个意思,不过小馒头也确实聪明,别家娃娃还真比不过。

    老九扛着柴火经过,听到父女俩一口一句地夸,小娃娃坐在周父怀里,露出才萌出一两颗小米粒的粉嫩牙床,咯咯地笑得可欢了。

    可不就是个爱听好话的猴精儿。

    这性子,也不晓得随爹,还是随娘。

    总归,都不是省油的灯。

    才走过去的老九还没到柴房,就被周二妹追上。

    “老九,我弟呢,你把他送回军营了?他有没有再闹?你要是闹,你就让他去,不到战场上闯闯,他不晓得怕的。”

    老九放下柴火,一根根地堆好,没什么情绪道:“上战场,不死,也是残,完好无缺回来的,身不残,心也残了。”

    “什么意思?”周二妹没经历过,不懂。

    老九稍稍直起身,转头看了周二妹一眼:“我叔叔活着从战场上回来,手脚俱全,不到半个月,上吊了。”

    “为何?有命活着,不珍惜?还是被人害了?”

    “他被掩埋在尸堆下才得以捡回一条命,回来后,夜夜发梦,梦到那些战死的人找他索命,一入夜,就要喝酒壮胆,许是喝多了,梁上一吊,彻底解脱。”

    老九说得平静,周二妹听得心惊,却不曾想到战争的影响有这般大,侥幸活下来,最终也是一个死。

    “那些久经沙场的兵士当真了不起。”身心不够强大,是做不到的。

    周二妹不由得为周卓担心了。

    老九像是能读懂少女的心事,瞥她道:“他被派到怀谦麾下的后备营专门筹备粮草,不到十万火急,是上不了战场的,这点倒是无碍。”

    怀谦?周二妹愣了下,也是,幽州境内,怀家最大,周卓又识得怀三,去了那里,也有个照应。

    周二妹不知的是,怀家后备营的主官正是怀三。

    彼时,怀三瞧见以一敌五,且不落下风,就是眼睛被□□了一圈有些难看的周小弟,亦是一愣。

    “他们非要同我比试,还笑话我拳头都握不紧,可不是我挑事。”周卓先声夺人。

    “比试,这里不是练武场,也不是擂台,是你能随便玩的地方?”

    怀三比周卓虚长个三四岁,又是顶头上司,这会儿派头十足,周卓被数落得一声不吭,好半晌才慢吞吞道:“我是来杀敌的,不是玩的,也不随便。”

    “你才多大,就能耐了,还杀,”话一顿,瞧着被打翻在地,半天爬不起来的几人,怀三打量周卓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你读书不成,拳脚上,倒有些真功夫。”

    一提到这,周卓亦是抬头挺胸,万分骄傲:“我姐夫说,只要我勤学苦练,将来必有大出息。”

    怀三更要问了:“你姐夫呢?他一身好武艺,又有智慧,为何不从军,报效国家?”

    “他和我大姐进京办事了。”

    “他们能进京办什么事?”话落,怀三又是一怔,想到继母邹氏苦闷之时对他吐露的旧事,并嘱他多多照拂周家,心里头又是一阵涩然。

    “周叔最近可好?”

    “好啊!”

    “你侄儿呢?我送去的礼物可还喜欢?”

    “可喜欢了,尤其那把木剑,我们拿着还不行,非要他自己抓着。”

    “喜欢就好,那,你二姐呢?”

    “她还能有什么不好的,就是叨叨得很,女大不中留,赶紧找个人嫁了算。”

    听到这,怀瑾只觉胸口有些闷,大抵天太冷,穿得不够暖,情绪也郁郁。

    “女子嫁人是事关终身的大事,岂能随便,你是她弟弟,更是她娘家人,将来的依靠,自己争些气,莫要叫人小瞧了。”

    这话从他爹嘴里说出来,周卓不觉有什么,但说这话的成了怀三,就有点不是那个味了。

    待到晚些,怀瑾一人在主帐内,周卓悄悄摸摸地潜进来,却没寻到人,正纳闷时,冷不丁转个身,男人笔笔挺挺立在他身后,不冷不热地瞅着他。

    周卓立马站直了,呵呵笑道:“你这人不敞亮啊,看到我了也不吱个声。”

    “倘若你真的是溜进来查探军情的奸细,这时候已经不可能再出声了。”

    怀瑾坐到桌前,冷冷静静地已经有了些官爷的样子。

    周卓瞧着稀奇,几步奔过去,凑到了桌边,直望着男人:“你为何偏偏就是怀谦的儿子呢?”

    怀瑾正要倒杯茶,听到这话,提着茶壶的手一抖,茶水落到了桌面上,更溅出一些打湿了周卓前襟。

    周卓也不在意,随手擦拭了下,嘴里念念道:“你这不行啊,上了战场也这么抖,没砍到敌人,莫把自己伤了。”

    “你们对我怀家是否有什么误解?”怀瑾努力维持平静的语调道。

    “哪里是误解,难道你爹后头娶的妻,不是我爹走丢的妻?”

    “所以,这与我又有什么干系?是我要你娘走丢的,是我要她嫁我爹的?”怀三再问。

    “也是,”周卓想了想,遗憾地啧啧,“有没有干系,你都姓怀,难了。”

    “不过,你要真的看得上我二姐,我且教你一招。”

    “你能有何招。”自己都是个毛头小伙,青瓜蛋子,姑娘的手都没摸着,哪来的脸给他出主意。

    “三公子。”

    就在这时,副官来报。

    “兵马加急,皇上此次亲征,先头部队已到栾城,命我们三日内将筹集的粮草运往潼关,不得有误。”

    栾城内,周窈一身男装立在周谡身后,给他按揉太阳穴。

    陪了一路,终有一别,明日他就要往西去到潼关,她则南下,回清河县,再相见,还不知是何时。

    “你自己要记得添衣,莫仗着底子好就发懒,数九寒天,这时候不注意,将来老了,你就知道厉害了。”

    说来说去,也就那些话,反反复复,周谡也不觉得烦,由着小妇叨叨。

    毕竟,这样随意听她叨叨的日子,也不多了。

    周谡捉住女子柔滑的小手,轻轻一扯,将她拉到了自己怀里,有许多话要交代,可到了这刻,又不知从何说起。

    “回了家,你要多跟小馒头提提他爹。”

    就这一个儿子,不可能不在意,天下父母心,帝王也不能免俗。

    “等他会说话了,我不提,他也会问的。”

    会说话了,那是何时,用得了那久。

    纵观各朝各代,一场仗,打个三五年的不在少数,更有打打停停,停停打打拖个上十年也未分出胜负,只能留待后来人去解决。

    戎狄在关外横行了数十载,这场仗打不干净,将来,还是要接着打。

    周谡捏着小妇细软的指节,陷入了沉思。

    周窈伸手轻抚他拧紧了却不自知的眉头,温声道:“小馒头一定会知道,他有个厉害得不得了的爹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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