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远去的恋人
很长的沉寂之后，阿伊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那是他有记忆以来，从未遇到过的状况。
他从未遇到如此令他无所适从的事情。就好像，他一如既往护在人身旁，而那人，却觉得他碍手碍脚。就好像，他将自己一颗真心双手奉上，而那人，却弃之敝履。
沐幽离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哀悲，无甚情绪的言辞里竟让他生出不真实感。
他明白，若是沐幽离不希望他一同前往魔界，只是因为担心他受伤，那么沐幽离的语气里，应该是藏不住的担忧。
可沐幽离不平不淡的说着这句话，却是连看他都不曾看一眼。
从来在沐幽离身边，只是不管不顾的冲在最前面。如今最是应该护在对方身旁的时候，对方却说，不希望他去。
“你知道我一定会陪你去的。”
阿伊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不知道是伤心还是失望。沐幽离不愿他一同前往，说到底，还是因为沐尘一。那个另一个自己。
“我知道，但是我不希望你去。”
沐幽离撒开他握紧的手，面上有些落寞，仿佛拒绝的不是愿生死相随的爱人，而是明知道即将到来的诀别。
两人都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一个不问一个不说。
阿伊声音越发颤抖，“你知道的。我是沐尘一的分/身。”
沐幽离侧过身不去看他，语气带着些微怒意，“我说过了，你不是。”
阿伊不懂。
他自己尚且能接受自己是沐尘一的分/身，偏偏沐幽离要自欺欺人。
默立良久，阿伊才缓缓道，“好，我不去。”他转身，兀自离开沐幽离的书房。
阿伊走后，沐幽离才显出他那有些颓然的神情。
自己为什么不愿意阿伊跟着？
他给不出答案。
或许是怕阿伊会在魔界受伤。
又或许，是怕被证实阿伊真的是沐尘一的分/身。
无论哪种结果，都不是他能接受的。
若是第一种，沐幽离宁愿受伤的是自己。
若是第二种，沐幽离惶恐，他与沐尘一上一世有杀师之恨，这一世有杀妹之怨。中间交错无数误会，他不愿原谅沐尘一，沐尘一定然也不愿放过他。
他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现在真心爱着的人，是阿伊。
他只是无法接受，他不敢面对，他爱的是，都是沐尘一。
他明明，爱的人，是阿伊。
出神间，沐幽离似心有所感，他伸出右手，尝试着结印。
眼前果然出现一道结界之门。
沐幽离腾的站起来。
人界与魔界的通道。
果然，沐幽离心下已有计较。他两次差点入魔，魔气浸身留下的法力却能为他所用。如今周身法力，怕是几个宗派的掌门联合起来，都不是他对手。如今只是随手一试，居然真的打开了人魔两界的通道。
通道不能一直打开，否则沐尘一定能察觉。沐幽离只犹豫片刻，便朝着通道走去。
正冥城。
沐幽离没想到，通道竟然，直达魔界都城：正冥城。这个曾经被映射在人间的正冥城。
沐幽离对正冥城，是再熟悉不过。熟悉到正冥城里有几座酒楼，每座酒楼的招牌菜是什么。他醒来的数月里，总是缠着沐尘一带他四处走动玩乐。正冥城的每个角落，几乎都留下了他的脚印。在现代摆烂习惯了，哪怕是穿越到修真界，也从没想过要做一做修成仙人这种天方夜谭的大梦。倒是吃喝玩乐，在哪个时空都展现的淋漓尽致。
从回忆里挣脱出来，他手一挥，施法隐了身形。顺着记忆，快步朝正冥殿去。
他迫不及待，想去自己以前住过的院子看看。
雅静院。
浣玉儿朝着里头喊着，虽然还是活蹦乱跳的俏皮模样，声音却透着些微沙哑和无奈，“阿一哥哥。你怎么又来雅静院了。”
“她果然没死。真是，太好了！”
沐幽离进了雅静院，竟见到浣玉儿。
“玉儿。”
那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之后，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沐幽离的视线。
沐尘一，还是着一身白衣。他披散的一头青丝，稳稳搭在身后，额前碎发，随清风抚动，时而遮住他满含笑意的眼。
沐尘一轻轻抚了浣玉儿肩头，“回吧！”
“嗯。”
从前浣玉儿总也希望沐尘一不要留在雅静院太久。可他每每总是在雅静院一待就是一日或者一宿。人已经走了，睹物思人，除了徒增伤悲，又有什么意义？
今日忽听沐尘一主动开口要往回走，脸上漾起天真的笑，挽上对方臂膀，便要出了雅静院。
沐尘一宠溺的抬手刮了刮浣玉儿鼻尖。他看着浣玉儿的双眼泛着光，像是看着什么稀世珍宝，轻轻碰一下，也怕碰坏了。
沐幽离几乎喜极而泣。
“她没死，真是太好了。”
当初在武当山下小镇，水心带话，让沐幽离误以为，浣玉儿已死。否则，他与沐尘一之间，又何来往日仇怨？
从来错的，都是沐尘一。
沐尘一间接害死他师尊。
沐尘一明知是误会，还是逼他离开正冥城。
浣玉儿没死，他激动到不能自己。巴不得立即上前与沐尘一理论。
浣玉儿没死！
他想上前质问他，为何从不来找他？
他想上前质问他，为何明明错不在他，却还要让水心带那些绝情的话？
他想上前质问他，到底，有没有动情过？
他的呼吸不稳，几欲不能控制的发出声响，都被他死死摁住了。
他不能！
浣玉儿没死！
他与沐尘一的‘往日仇怨’便都一笔勾销了吧。
他便可以彻底放下对沐尘一的感情，专一的对他的阿伊好，他的爱，便能只给他的阿伊。
他克制的厉害，身子微微不可控的发起抖来，即便自己万般掩饰，他还是感觉到沐尘一朝他看来的目光。
莫不是被发现了？
沐尘一的眼神，透过他，看向更远处。最后终是缓缓回过头离开。
目送二人离开，沐幽离却没有紧随其后。
他想再看看雅静院。
里头有很多关于他在正冥城的回忆。
雅静院，果然与在人界的那一处，一模一样。
一花一草，一叶一木，门窗的镂刻，桌椅的摆设，房间的布局，家具的制式，一般无二。
沐幽离哑然失笑。
这一世醒来，他以为最美好的回忆，全是在这里。
即便内心已经做了决定，要与沐尘一，再无瓜葛。他也还是认为，所有美好的回忆，都在这里。
沐幽离感觉心口刺痛，让他很不舒服。他知是神魔种的原因，不敢大意，念了一段静心咒，将自己冷静下来。
沐尘一的书房门没关。好似明知有来客，故意打开，等着来人。
仗着隐身术，沐幽离有恃无恐，他毫无犹豫的走了进去。
眼前之人，正是自己这数月来朝思暮想却又不敢见的人。
他恍然记得，自己当初入魔，离开时说的那句：“沐尘一，下次见面，我要你命！”
他憋着笑，笑自己的话，说的好蠢。
沐尘一抬起头，看着他所在的地方，竟与他的眼神对视了起来。
沐幽离才叹，原来方才对方果然已经看到他了。还不等他想出个为何会突然出现在魔界的借口来，对方却先开口了。
“幽离，我以为要等到人族讨伐我时，我们才会再见。”
沐尘一开口。话语中没有太多情绪。似乎见到他，一点也不惊讶。
沐幽离挥手，解了隐身术，“我随手结了个印，没想到把人魔两界的通道打开了。没想到通道通的居然是正冥城。”
你说好巧不巧。
他挠了挠后脑勺，眼睛却是不敢再对上沐尘一。
沐尘一并没有觉得好笑，看着他，连变脸都不曾，还是方才那副平静模样，“你还好吗？”
“嗯。”
沐幽离答
“他还好吗？”
沐尘一问。
沐幽离静立一会儿，还是回应道，“嗯。”
“他为什么没和你一起来？”
沐尘一问。
沐幽离不想再就阿伊的问题再继续深入下去，转移了话题，只问他：“我刚刚看到玉儿了。”
沐尘一：“嗯，没死。多亏你送的仙草。”
沐幽离：“既然没死，为何又为何”
沐幽离想问，既然浣玉儿没死，自然没有什么杀妹之仇，为何这几个月不去找他？如果真的恨他，又为何要弄个分/身来身边守护他？
但终究问不出口。
沐尘一：“还有一个人，需要我。”
沐幽离从未想过，他得到的是这样一个答案，带着不可思议，他疑惑出口，“什么？”
沐尘一抬起头来，微笑看着他。从前是怎样看他，现在便是怎样看他。
沐幽离有那么一瞬间，像是回到过去。
回到过去，沐尘一总笑着与自己言语的时候。
如果不是他接下来那不合时宜的话语。
“你与他一样重要，但他执念太深，若是我选择和你离开，我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来？”
沐幽离恍然，“长冥子。”
沐尘一颔首，像是心照不宣，又像是带着歉意，虽然面上带着笑意，话语却是落寞许多，“你应该都猜到了。”
沐幽离早就猜到了。
可真相待那人亲口说出来，他还是不能接受，“所以你一直都知道？对我的那些栽赃嫁祸，你一直都知道的？对不对？”
沐尘一：“我知道。”
沐幽离：“为何你明知道，你还”
沐幽离已经有些哽咽，似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的，他一直知道的。
可偏偏待对方亲口说出来，他就是接受不了。
他很庆幸他现在没有心，若是有心，对方说的每一个字，便是在他心口之上扎上一刀。一刀一刀，将他凌迟。
没有心，他感觉不到痛。
那种，碰不到摸不着的，锥心之痛。
“阿离，你坐，我给你讲个故事。”
阿离？
沐幽离还未从方才的心痛之中回过神来，又被对方这莫名的呼唤喊的尴尬。
阿离，是阿伊才如此唤的。
沐尘一似乎一点也不尴尬，且还有一种阿伊就是他本人的不要脸，“我知道他唤你阿离。他唤你阿离的时候，眼神最是温柔，我从未见他那般神情。”
他还监视！！！
方才的心痛，消失无踪。
沐幽离就近坐下，“你要讲什么故事？”
沐尘一娓娓道来。
十八年前，妖族动乱，妖王麾下相护与魔族勾结，将妖王杀害。
重伤后的妖后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逃亡。
两个孩子，一个才三岁，一个才不过刚学会行走。
眼看被逼至一悬崖边上，无路可退。妖后不甘自己的两个孩子落入敌手，万念俱灰下，便一手抱着一个孩儿跳下悬崖。
他们在半空被藤蔓缠住。是藤蔓妖救了他们。
那藤蔓妖也不过十岁模样，却一副成熟稳重，深沉老练，带着他们四处躲避追杀的仇敌。
然而新任妖王却是一副斩尽杀绝的姿态，追杀从未停止。
终有一日，在被逼到一处山巅，男孩被打下山崖，妖丹虽未尽碎，但再也不能化人形。
那男孩被一小道士所救，伤好之后送他与家人团聚，道，有缘再见。
男孩果然顺着家人留下的记号找到家人。可等待他的却只有剩最后一口气的妖后。
妖后像是吊着最后一口气也要等他回来般，见他回来，便撒手人寰。
藤蔓妖受了重伤，已经昏迷两日。男孩儿来不及伤心，马上振作起来安葬了妖后，又一刻不离的照顾藤蔓妖，藤蔓妖又昏迷了三日才慢慢醒转。
此后，三个小人儿，便又开始了东躲西藏的逃命生涯。此中艰辛，只有他们三人自己知道。不知是命不该绝还是实属运气好，男孩儿和家人团聚之后，妖族对他们的追杀反倒放松了。到最后竟然慢慢的再也没有遇到过追杀。三人最后更换姓名，重出江湖。
沐尘一平铺直叙，未加任何辞藻。
仿佛说的不是自己，而是事不关己的陌生人。
故事中，那个小道士，就是沐幽离。见到阿伊的时候，沐幽离断断续续想起一些从前的事，他记得，他曾经救过一只丑八怪小妖怪。
沐幽离此时很想侧目，他抓破脑袋也想不通，眼前这偏偏男子，真身竟是，那般丑！
他估摸着自己的实力，想对沐尘一的真身一探究竟。
但，对方正说着如此煽情的话，若是自己对对方真身吓一跳，此情此景，有点好玩。
想了想，只得作罢。
他许久没再接话，最后只是叹息，“你受苦了。可我对你的遭遇不能共情，你对他满心满意的恩情，而他与我，只有仇恨。”
沐尘一自然知道自己不能靠一个故事，便了了他的怨恨，“我不奢求你原谅，只是，若你当真如此仇深，就朝我来，放过他。”
沐幽离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不知道应该笑什么，倒更想笑自己是个笑话。
他紧了紧拽着衣角的双拳，“谢谢你让阿伊来到我身边。就够了。从此，你我便恩断义绝吧。”
沐幽离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他知，事已至此，言多已无济于事。
沐尘一却没有阻拦，他不知道该怎么阻拦，他，没有资格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