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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三生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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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桐二关了车门,拿着东西,缓步走过来。

    印飒接过信封,拆开,在吴老板面前晃了晃,“喏,看清楚了,齐先生和我父亲当年签的字。”说罢,待吴老板看清楚,便“哗啦啦”给撕成了几片,随风扬散了。

    “我知道吴老板不会拒绝这种好事,何况,三生玉当作奖金也是公平竞争,吴老板那么多优秀徒弟,夺奖优势明显更大,几月后这块玉多半还是回到你手中,何乐而不为呢?不要把局面弄得太难看,一举两得的事,任何商人都不会放过的。”

    吴老板凝眉注视印飒片刻,忽而哈哈笑了,“印公子说得好!”

    吴老板扭头,挥挥手,示意那些持枪者把手放下。没人听他的。他便走到几个商人面前去,“各位,今天我就卖这一箱子东西,这块玉我要拿回。”

    商人们个个都没好脸色,其中一个尖声道:“吴老板怕不是在说笑?”

    “……这样,我白给你们这块玉的差价,两千大洋,行吧?一箱子珠宝都有了,不差这一块玉。”

    印飒回头,给京桐二使了个眼色——这种亏吴老板都吃,罕见。

    商人们沉思片刻,扎堆商议后答应道:“好。”

    众人收了手,这事算完。

    各方陆陆续续散去,吴老板喊住印飒:“诶诶,相信两位都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君子,天黑前,我会观察大赛主办方是否收回三生玉,希望一切顺利。否则,这事可没完了。”

    印飒上车,把手伸出窗外挥了挥,车子绝尘而去。

    京桐二乘印飒的车,自己的车则交给手下开回城里。在车后座,他看看缩坐在一旁的清梦,再看看开车的人:“你为什么带她来这里?”

    这姑娘的脸色,明显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枪支的苍白。

    印飒耸耸肩,“她自己说想来看看,我就顺便带她过来啰。”

    “那……你来看什么热闹?”他回过头来,注视着清梦。

    清梦小声答:“我见印飒急匆匆走,也不知发生什么事,想跟来看看。”

    ——不知发生什么事?

    京桐二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笑了笑,“跟我一起去吃午饭?”

    “不。”

    “为什么?”

    清梦茫然地望着他,“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吃饭?”

    “我请你去醉鲜楼吃好吃的。嗯,我想想,清炖头、碧螺虾仁、鲃肺汤、雪花蟹斗……”

    印飒喊:“诶诶!吃饭不带我?怎么说,我今天也是为你牺牲的?莫名其妙请别人吃饭?”

    京桐二稍微正色,“说起你这事……不会把你娘气着吧。”

    “那能怎么办?大不了被臭骂一顿,再被逼去跟那些挑剩的贵小姐相亲呗。”印飒嗤一声,“还不是你的问题,自家传家宝都保管不好,给人窃了去,才搞出这些幺蛾子。”

    “有家贼可怪不了我。”

    “家贼?你大哥?”

    京桐二望向窗外,不说话了。

    半时辰后,醉鲜楼楼上一间包厢内,鲜香四溢。临街的窗户关上,屏蔽了街市喧嚷,屋内纱帘轻扬,一派静谧。

    印飒是独自一人骂骂咧咧开车回家的。

    只两个人,对着一大桌好菜享用。清梦虽不像小糖那样贪吃,却也不会对摆在面前的美食无动于衷,何况正是饭点,她困惑地看了看京桐二后,便动筷了。

    他单手撑脸,望着她吃饭。

    清梦差点被噎住,咳了咳,拍一下胸口。

    他马上递来一碗汤。

    “不合胃口?我再叫几个菜。”看她脸色不对,他扭头对包厢门外喊,“再来一份卤鸭,一碟桂花糕……”

    “别!别这样,你有点奇怪……”清梦放下筷子,坐直,“……除了参赛夺奖,有什么事要拜托我吗?”

    “没有。怎么这样问?”

    清梦低头看看桌面,又瞥他一眼,缓缓道:“参赛不仅是出自我的意愿,还算作对你交出传家宝绘图的回报,你不这样做,我也会努力夺冠的。”

    “我知道。”

    “那么……你是做了什么害我的事情?”

    他顿一下,“没有。”

    这个停顿有点莫名其妙。清梦收回目光,犹豫地喝了一口汤,很怕汤里有毒。

    他替她夹了一大只白灼湖虾,问:“下午去听昆曲吗?《一文钱》和《翡翠园》,你对哪个更感兴趣?”

    “《翡翠园》。”清梦放下碗,“……不是,我不去。”

    “为什么选《翡翠园》?以前听过《一文钱》了?”

    清梦回想一下,“我倒没有专门去听过昆曲,只是你问两个,我习惯回答后面那个。”

    “好,那就后面那个。”

    清梦夹鱼肉的手抖了一下,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戏台下,人不多,两人就这样坐在僻静一角听了半个下午的昆曲。清梦大概是太入神,手中那包糖炒栗子一点也没吃。

    天黑了,回雕馆的路上,两人走入一条河街。

    这边挤满了小吃摊、推车,满是市井气烟火味。经由烧烤散发出来的炭香、油香最为强烈,空气里裹挟着浓浓海鲜湖鲜味儿、孜然味儿,这其中还有很多香甜的东西,比如蜂糕、百果蜜糕、香脆饼、薄荷糕……都有着和谐静谧的香气。清梦在甜腻的嗅觉中有些恍恍惚惚。

    青石板路上,有着各个方向漫来的污水。她随他穿过窄巷,避开那些污水,他穿西服很方便,而她穿裙子,只能一路提着裙角,迂回地前行,跳来跳去怪滑稽的。

    河岸边亮起了一盏盏橘红色油灯,灯盏随夜风摇曳。

    这条河街共有二十二家摊位,五家糕点铺,三十一架推车,二十盏街灯。她走过两次。

    记性好是小时候被家里人发现的,有一次母亲抱着她问“来告诉娘昨晚你吃的什么菜”,她回答“清炒虾仁、酱方”,母亲又随口逗她问了前天与大前天的饭菜,她都能清清楚楚说全,于是就这么问下去,竟一直问到了半月前。母亲去找厨房里买菜的陈嫂,核对账目时菜色都对得上,不禁感叹这事真是奇了。小姑娘每天坐在屋檐下发呆,还让人以为脑子不太灵光呢,谁知记性这般好。

    清梦没法回答母亲,究竟是怎么记住生活中那些庸常事物的。在她脑子里,记忆不是单独的碎片,而是串起来的链子,触碰到其中一颗珠子,别的也会发出清脆响声。

    而当她回头看见京桐二买了一串糖葫芦递过来时——

    她指着他说:“是你!”

    “我?”

    “山楂味糖葫芦——”

    京桐二茫然一怔。

    珠子碰响了,在一串丝线上顺畅地流淌。清梦来回踱几步,“我六岁时,你一定随大人来过我家。你给过我一串糖葫芦。”

    她六岁时,他十岁,京桐二可完全没印象。他只记得,上次与她谈到糖葫芦,印飒说过她连多年前某个下午被抢一串糖葫芦的事都记得,那串糖葫芦是豆沙加山楂味的,只吃了一颗,剩下六颗都被印飒抢了……

    “你不记得了?”清梦变得有些得意。这样看来,她其实早就认识他,他却不认识她。

    京桐二摇摇头。

    两人又继续前行。他说:“记性这么好的话,脑子不是很累?经常有很多无关紧要的东西挤在脑子里,大概会很乱?”

    “不重要的事情我会放到一边,不触及有关的事,就不会想起。”

    京桐二并没有对她能忆起遥远往事感到惊喜。他担忧别的东西。

    假如,能偶然想起十年前的一串糖葫芦,会不会有一天也能因触发有关记忆而想起,至亲如何惨死的画面?想起那些与往事有关的线索?而那些线索里,有他不想泄露的事情吗?

    清梦把最后一颗糖葫芦吃完了,他还在沉默。

    他又递来一袋蟹壳黄。

    清梦伸手去接时,香芋紫的薄衫袖口下滑了些,露出若隐若现的紫色旧伤。

    “手彻底好了吗?”

    “嗯,早就可以随便用力了。”她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它自己好的。我没有去找过你推荐的老中医。”

    他笑一下,“……你当初究竟是怎么受伤的?真是不小心给小工刀划伤了?”

    “是师傅引进的一批机器,我不小心碰伤了。”

    河边,单排梧桐树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他想了想,“知道吗?我去欧洲三年,见到很多别处的人和事,他们那边有香料和琉璃,但他们很喜欢东方的丝绸、瓷器和茶叶。提起这片土地,一定会说到古老、神秘两个词,我们的木雕、蓝染这类美物,西方为之倾倒,而不为人知的是,这些东西的精髓仅仅是——”

    清梦转头看着他。

    “手工。”他说。

    她点点头,“但说手工还不够准确,根本上是专注。这是机器做不到的。”

    “你说说看什么是专注?”

    “即便睁着眼,也能听到风卷起地上沙子的声音。”

    “我想起来一个东西,可以测试专注力。”他站定,转身面对着她,从西服口袋里摸出一块怀表,举起,垂在她眼前,“看着。”

    清梦困惑地看着他。

    “不是看我,是盯着它。对,深呼吸,别眨眼,看表的正中心……”

    “左边,对,右边,左,右……”

    清梦随他的提示做下去,眼珠来回移动,速度越来越快,也不知道钟表实际上动没动,反正,视野里的钟表是晃来晃去了。

    见她双眼呆滞,京桐二试探地小声问了问:“……还在听我说话吗?”

    目光一个劈叉,陷落到了钟表后的一双眸子里。起初,以钟表为中心,周遭世界是模糊的,不知不觉却转移了重点,在那双深幽的墨色眼睛外,背景都糊成一团了。

    从前,遇见的人会问脑子是怎么能记这么多旧事的,第一次有人问起她,记性这么好的话是不是很累。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过。

    京桐二伸手在眼前晃了晃,她才猛地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痴望着他失神了。而他早已收好了怀表。

    清梦慌张地别开脸,又瞥他一眼,见他在笑。

    他咳了咳,说:“呆呆,你是真的挺专注。所以……专注也许不是能听见外界的声音,而是听不见外界,只听见自己的声音?”

    清梦还没接话,他忽然又提起一事:“下次跟我一起去郊外看看?我听人说密林里发现了一棵千年古树,长得奇形怪状,树干粗得要好几人才能环抱一圈。没见过吧?”

    这样约定算什么?

    他坦荡荡地把鱼饵垂在她面前,冲她大方地笑着。她怎么也想不通,他今天怎么会这样奇怪,为什么对她这样温和,以至诡异的地步……原因,是她想的那样吗?

    她面露难色,“可我……”

    “你做木雕,肯定对各类树木有兴趣。”

    她盯着脚下,嗫嗫嚅嚅,勉强道:“……那好吧。”

    看似勉强,头顶的树叶却听出了内心不一样的动静,它们哗啦啦地欢快飞舞,像湖水波澜起伏。人从涟漪下面穿过,肩膀上溅起片片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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