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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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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边一辆小推车经过。

    清梦赶紧走出玉铺,朝穿着蓝染布裙的少女喊道:“小糖!”

    “清梦?你怎么在这里?”

    清梦接过小糖递来的蝴蝶糖画,见四周没什么人,放低声音道:“记得我在找几个传家宝的事吧?一位玉雕名匠的后代,要我在玉坊给他做工半月,才把传家宝的图纹透露给我。”

    小糖歪着头道:“哦!那要是名匠后代们都不大愿意交出东西,提各种要求,你岂不是要想尽办法?”

    “我想,长辈间都有交情的,晚辈总不能因为上一辈都过世就不讲情面……现在,对我来说最要紧的,是找到这几人的踪迹。”

    “你有另外两人的音信了吗?”

    清梦摇摇头,把小糖拉去巷子口,低声问道:“小糖,你……你是不是姓秋?”

    小糖一愣,“——是。”

    “你老家在大理?”

    “——是。”

    两人都瞪大了眼睛。清梦继续问:“那,你父母或祖辈是做蓝染的?”

    “不是。”

    清梦的话卡在嗓子眼,咽下去了。小糖接着说:“不过,我伯伯是做蓝染的……”

    这小糖怎么说话还吊口气?清梦又赶紧问:“你伯伯也姓秋?”

    小糖忍了这句傻话,回答道:“是的。十年前他离世了,他有一儿一女,技艺只传给了儿子,死后,我堂哥就抛下家业去南洋闯荡了,这么多年都杳无音信。我倒没听说过什么传家宝,只知道是有一块很漂亮的布匹,是伯伯生前染过最满意的布。小时候去伯伯家玩,总见那匹染布挂在堂前呢。”

    “可是,衣布能存放很多年吗?会褪色或受潮吧……”

    “那倒不会。蓝染是一种纯天然植物染,永不褪色。”

    清梦眼睛一亮,忍不住合手期待道:“那它现在在哪里?”

    “堂哥消失后,我堂姐秋潇就把那块布扔掉啦。”

    “啊?为什么!”

    “姐姐从小就喜欢蓝染工艺,可无论怎么乞求,伯伯都不愿把独门匠艺传给她。姐姐甚至说终身不嫁呢,都不曾打动伯伯。哎,其实伯伯哪知道,自己刚离世,我堂哥就带着家产去南洋搞商业了。伯母改嫁后,姐姐一直和我相依为命……你知道的,我又跟你一样无父无母,哎,姐姐也真是惨……”

    ——清梦听得有些气愤。

    小糖看穿她心思,解释道:“其实很正常啊。你想想,你自己是独生女,你父亲又没收徒,木雕技艺肯定只传你一个;可我伯伯有一儿一女,独门技艺不能流外人田的啦。”

    两人靠着小推车沉默一阵。

    清梦注意到小糖今天穿的蓝染布裙,便伸手摸了一下,“这是你姐姐做的吗?”

    深蓝色作底,上面隐约透出层层叠叠的年轮纹理,星星点点小白斑遍布裙身。样式既精巧又大方,而最吸睛处却不在样式,在那片蓝,干净而深沉如水墨江南。

    “是的,我姐姐会染很多好看的布料,她在染坊里做工几年了。”

    “那么,小糖,去帮我问一下你姐姐那块布是不是传家宝,好吗?如果是,她还能不能想办法找回那块布匹……”

    小糖答应了。

    接下来,大概七天时间,京桐二那款玉器的成品就出来了。一支带叶马蹄莲,雕刻、抛光完成,只剩过蜡步骤。京桐二平时不常待玉坊,今天下午会过来,已经叫人告知清梦提前些煮蜡了。

    清梦同工匠们混熟了些,休息时,听大家讲各种笑料与趣事,众人欢乐得不行。欢笑间,一个戴大花边帽的姑娘跳进来,提着红裙子东张西望,找到匠人中的一抹倩影,眯紧眸子,回头对掌柜说了几句话。

    大家安静下来。

    掌柜指着清梦:“你过来一下,帮祝小姐送货。”

    清梦随他们回铺子里。掌柜将一个木盒子交给清梦,“这位祝意小姐给她父亲祝先生订做了一个玉观音作生日礼物,你帮忙给送到祝家去。”

    红裙子姑娘站在旁边,昂起下巴,用轻飘飘的目光扫一眼清梦。

    她穿着时髦的洋装套裙,烫了一头木屑卷一样的卷发,脚踩细带高跟鞋,浑身散发玫瑰香水味。她冷哼一声,声音里有些傲气:“走吧!”

    清梦抱着盒子,随她走。

    祝府离这边不远,步行一刻钟便可抵达。祝意与那小丫鬟走得极快,清梦则小心翼翼抱着沉重木盒子跟上,走到头,竟出了薄汗。

    办完事,祝意又喊住她,说要随她一起回玉铺。

    回到玉铺,清梦上楼。祝意也上楼。清梦煮蜡,祝意围在旁边观看。

    “让一下。”清梦说。

    祝意抱着双臂,侧身,看着她走来走去忙活,尖声尖气道:“我记得,这楼上的地方,平时都是桐二独用的,你凭什么在这里晃?”

    清梦茫然,没接话。

    祝意咳了咳,别开脸,忽然指着玻璃柜里的玉花道:“这是桐二新做的玉雕?真好看。谁定做的吗?”

    清梦摇摇头,“不知道。他准备好些天了。”

    祝意转过身来,上下打量她的动作,“让你……给它过蜡?你不是木雕馆的女工么,怎么刚来玉坊就让你动手?”

    “我每天都看人过蜡,感觉很简单的。”

    京桐二说她学得快,很懂怎么过蜡好,才把最后一步交给她处理的。过蜡是为掩盖玉器雕刻后的小瑕疵,让玉质更具光泽感,而经由她煮过蜡的玉器常常像换新似的——大概因为木雕也要上蜡,她有经验罢了。

    祝意望着那支马蹄莲,掐指计算:“三月、四月……”

    祝意猛然“哦——”了一声,看看清梦,冷冷地怪笑一下,“桐二……竟让你碰这东西?”

    清梦没接话,独自沿着狭窄楼梯下去,走到小灶房里,将蜡放入容器中,点火开煮。

    祝意咬咬牙,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儿,掌柜就来叫清梦去铺子后面忙杂活。等清梦离开后,祝意便走到煮蜡的小灶前独守着,不断往下面加柴火。

    片刻,一只手挡在祝意面前:“你这火不对。”

    “呵!用得着你告诉我?”祝意站直,拍拍手上灰尘,“我跟桐二认识多少年了?对玉雕的了解比你头发丝都多。你让开,我来给桐二煮蜡!”

    清梦不让,忙着把火弄小。

    旁边有几个小工经过,嘻嘻笑开来:“祝小姐,这地方可不是你来的,又脏又乱,大小姐这么闲,不如外出逛逛观前街吧!”

    “对啊,活还是我们来做好了。论手巧,你可比不过这姑娘。”

    祝意闷着脸,对峙片刻,大步走到旁边椅子上坐下,吩咐丫鬟打扇。半晌,她又对清梦道:“听说,是桐二叫你来玉坊做工的?奇怪,玉坊向来没几个女匠女工,你为什么来?真是要转行?”

    清梦灭了些柴火。

    “你多少岁?听说,你是孤儿。”

    清梦把废柴拿出来,放到一旁。

    “呵,我告诉你,我十岁出头时,桐二家就从扬州搬了过来。我们两家做邻居好多年……哦,你刚去我家看到了吧?旁边那户园里种了许多桐树的宅子,就是京家的。我们两家只有一墙之隔,经常一起聚饭……”

    清梦上楼去拿玉雕了。

    待她抱着东西下来,祝意便和她抢着放东西:“我来我来!喂,你知不知这东西多贵重?坏了你赔得起吗?穷酸样!”

    清梦不撒手,盯着祝意。

    祝意使个巧劲,差点让东西砸到地上——还好清梦眼疾手快给接住了,蹙眉道:“你究竟要干什么?”

    祝意被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狠狠一瞪,一时说不出话,便站到旁边去,冷眼看她给玉雕煮蜡了。

    煮了一会儿,玉雕被清梦捞起来,拿上楼用干抹布擦净冷却。掌柜也上楼后,清梦就急匆匆走了——

    因为,刚才她瞥见街上的印飒了。她急于找印飒谈事。

    剩祝意眯紧细眸,盯着玉雕。

    清梦到了街上,拉住印飒道:“印飒,你去染坊找找蓝染名匠的女儿秋潇,帮我说服她吧。你不是能说会道吗?秋潇跟小糖说,传家宝早被扔掉了,可小糖觉得姐姐撒了谎——小糖了解她姐姐。”

    印飒冷笑道:“找我办事?那我的叫花鸡呢?你到底几时给我烧?”

    “事成就烧。”

    “行,你说的最好是实话。”

    清梦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幕,又看看印飒信步离去的背影,此刻莫名其妙想起了那支下下签……

    她心想,也许是错觉呢。

    ——直到她打碎了那个玉雕。

    去染坊的路上,印飒遇到开车经过的京桐二,顺路蹭了车。

    “喂,就在前边停一下。对,对,染坊。”

    “怎么走后门?”京桐二不解。

    “这事不是比较私密嘛。”

    说话间,染坊内走出来一个蓝裙姑娘,拎着两个木桶,将废水倒入了水沟里。

    天幕暗垂,灰色的、轻纱似的薄雾罩着整个天空,不见日光。街上起了冷风,落叶频频飞旋,姑娘的裙摆、细软长发也被吹得轻扬,蓝白渐变色的布裙由此像波浪一样漫涌着。甘蓝,一种很深的蓝,在蓝白过渡处晕出浅浅石青来。

    那张白瓷似的脸上,不见妆容,却可依稀看出眼睛、鼻子、嘴巴都是美人坯子模样。遗憾的是唇色像肤色偏淡、瓜子脸,使她面相看起来有些薄,如身材纤瘦。

    里边有人扯着嗓子喊:“秋潇,这里还有一桶!”

    秋潇?就是她!

    “桐二,你有没有看见……看见仙气?一片白色,白茫茫的。”印飒失了神,望着那方向痴痴道。

    京桐二眯眼,“不是蓝裙?”

    “是啊,裙子有仙气,好看。”

    他嗤笑一声,“……到底是裙子好看,还是人好看?”

    那姑娘回过头来时,印飒下意识别开目光,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头——“都挺好看。”

    “喜欢就上去啊。我把车停这里,被人家姑娘打的话,你上车就逃,也不算丢脸。”

    “——你说得有道理。那飒爷我要上了。”印飒顺手从衣兜里摸出一副墨镜。

    “这你也随身带着?”

    在阴云的天空下,他利索地戴上了墨镜,“就为应付这种紧急情形。”说完,竖了竖领子,大步朝后门走去。

    印飒刚从那道门进去,方才那姑娘,就从另一边的门出来了。姑娘走到台阶下,同两个送货的小工谈话,付钱时,其中一个小工趁机摸了下她的手背,立刻被她揪着手指头擒住,反身给膝盖一踢,弄得人跪倒在地嗷嗷叫。

    教训完人,姑娘温柔地拍拍手,嘴里话说个不停,声音很小,不过看口型像是在训人。

    这一幕,印飒没看到,京桐二倒是看到了。姑娘回到染坊内,于是,京桐二安安静静地留在车上等,一刻钟后,印飒出来了。

    脸上没有被打的痕迹,只是目光模糊,像醉酒者。

    “怎么样?”京桐二探头去问。

    印飒回过神来,正色道:“这染坊里的老板真不是人,叫年纪轻轻的柔弱姑娘干各种重活,动不动破口大骂,凶得像阎王。你刚才没看到,染坊里什么苦活都堆给那柔弱姑娘……”

    “柔弱……好的,那么你被人家拒绝了?”

    印飒走过来,摸着下巴思索道:“很奇怪,这个秋潇,对妹妹说传家宝早被扔掉了,刚才又对我说,她绝不愿意把传家宝借给来路不明的陌生人。这不是前后不一吗?再说,哪会有人真这么傻,单因为赌气就把传家宝给扔掉的?不对劲。”

    “你打算怎么办?”

    “下次我还来,不信拿不下她。”

    印飒有信心。刚才,他进染坊时,恰好看见一捆竹竿倒了,眼看着要压到秋潇,千钧一发之际他过去挡住了——手臂上弄出淤青,这才使得那姑娘平心静气同他谈了一场话。

    秋潇说,她们秋家的传家宝不过是一块蓝染布匹,除图纹复杂、样式有新意,也不算多美,更不见得有什么珍贵价值,要是他真对蓝染布料感兴趣,不如改天直接来染坊定做,想要什么样的染布都有。

    ——想到这里,印飒对京桐二信誓旦旦道:“我跟你赌,那姑娘肯定对我有点儿意思,否则不会放长线。我最懂这种搭讪法子,是为了给下次见面埋伏笔,其实这些小心思都被我看穿……”

    “……”京桐二面无表情,迅速启动油门,“我劝你还是谨慎点,先交个朋友,不要频繁骚扰人家,小心哪天被打啊。”

    “嘁,那么柔弱的姑娘哪里会打人?喂喂,你去哪儿?别把我一人扔这里啊……”

    “——回玉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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