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荒芜杂绪
贾云之事过后数日，除了向妹妹作了一番解释外，其他人都没有提过我去过杂木林的事。
看来孟榆的母亲确实什么话都没有说过，而我因此也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我再次体会到了“安心平稳”是如此难得的东西，依旧是上夜班回来，白天睡觉，然后再上夜班，单调的每一天都伴随酷暑度过着。
但这一天，便利店里发生了一件小事。
深夜零点左右，几个穿着工作服的上班族买了十多桶碗面，香肠和饮料之类的充饥物。
我看着他们放在柜台上的食物，突然有个很通透的感悟：各式各样的人，都在为了有一口饭吃的日子而忍受着人生，因此，谁都不必羡慕别人。
还没等我继续感慨下去，我突然发现了一个中年男人，他刚才应该是夹杂在上班族人群中，因此没注意到他。
为什么视线会落在他的身上呢？
是因为他拿着店长常常说的自杀三件套来到了柜台前，一瓶价格不菲的精装白酒，很结实的麻结绳，还有一把塑料折叠椅。
眼前这个男人有着消瘦的身体，干瘪的脸颊，眼睛下面是浓重的黑眼圈，浅浅的呼吸静静地吞吐着，额头上的皮肤冒出一些汗珠，弓着背的样子就像是枯萎的植物。
他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纸币，丢在柜台上，抬头盯着我，等着结账。
店内流动着异样的空气，我的视线都集中在中年男子身上。
到底该如何是好呢？我呆呆地站在柜台后，这是我第一次遇到同时买这三样物品的人。
虽然买这些的客人可能也有其他用途，但仔细想一想，在凌晨时分，突然跑到杂木林附近的便利店买这三种物品，怎么能不往“自杀”这个词去考虑呢？
难道就直接结账，找零，送走客人就可以了吗？
还是硬着头皮说这三样东西今天不能买，还有没有更好的理由呢？
就在我反复纠结的时候，稍抬起头恰好和中年男子四目相对，毫不夸张的说，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不安。
我甚至忘记了眨眼，几秒内各种各样的话语在脑海中盘旋。
“那……那个……”
我发出沙哑的声音，刚想说出应付的话，突然有人从后面抓住我的肩膀。
回头一看，青琛叔站在那里，他似乎在用眼神告诉我：“不要说出来。”
我连忙退到青琛叔身后，毕竟便利店最有经验的人出来应对此事了。
青琛叔什么都没说，而是拿起柜台上的物品翻来覆去的看着，而且时不时就暖意的望向那个中年男子，总之就像是在传递着无形的东西。
“我……不买……不买了……”
突然，男子小声嘀咕起来，而且一边说，一边眼眶噙满泪水，咬紧嘴唇，身体也有些微微颤抖。
青琛叔听了缓缓点头，握住男子想把纸币放回口袋的手，用温柔的声音说道。
“还是这样比较好。”
“是……是……”
青琛叔反复说着这句话，而那名男子弯下颤抖的身体，当场哽咽起来。
直到男子准备离开时，青琛叔才松开握住的手，点头说道：“路上小心。”
我们两人目送他离开了便利店，他的身影中透出一股凄凉，看来一定是遇到了很艰难的事。
“好惊险啊……”，我冲着前方没有人的空处发出一声叹息。
“是啊！至少那个男人今晚算是安稳下来了。”
青琛叔在一旁也放松似的说了一句。
“简路你肯定被吓了一跳吧？”
“是啊！”
这是我真心的回答，但青琛叔其实不知道的是，我怕的情况其实不止是刚才那个男人要自杀。
而是回忆起了我在杂木林中的那些恶灵们的样子，虽然不愿回忆，但画面情不自禁地就出现了在脑海里了。
吊在树上的男人，咬断舌头的女人，没了脑袋的老年人……
虽然刚才眼前的男人是一个真正活着的人，但不得不串联起他如果自杀，可能也会成为我回忆中恶灵们的样子。
“简路，知道为什么不让你说出口吗？”
“为什么？”
“我在这里呆的久了，看得多了，慢慢就发现，人啊！不要总是想着安慰或者是劝解他人，只要暖意应和就可以了，也就是说，你不要说出任何有关决定的话，尽量引导就可以了。”
“……”
“总之慢慢来吧！你可能也有自己的想法，但记住一个宗旨，克制对他人的同情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同情……”
青琛叔说的这个词让我回忆起孟榆母亲对我说过的话，当时就是因为我半吊子对猫儿的怜悯，让我陷入了危险的境地，而且也把整件事都搞砸了！
既然这两个富有经验和阅历的人都这样说，那肯定是有道理之类的东西包含在里面。
但我现在还没有完全能理解这个意思，在我的意识观念中，既然会产生同情心，那为什么还要克制自己呢？
如果是孟榆的话，会怎么说呢？
如果是永泽，会怎么应对呢？
我以后到底要怎么做呢？
天刚刚亮，店长和陆浩民就来换班。
“昨晚又来了一个人，店长。”
青山叔对店长只说了这么一句。
店长皱起眉头，紧抿着嘴低声说道。
“每年这个时候就多得让人讨厌啊……总之两位辛苦了！”
我和青琛叔在便利店前打了声招呼，然后就分开了。
即使太阳已经升起了一个角，可杂木林也没有被完全照亮。
弥漫着潮湿的空气，树木交织成的昏暗，无论白天黑夜都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我骑着摩托车安全的回到了公寓，难得妹妹今天没来，我一觉睡到午后，自然地醒来了。
直起身靠在床头上，点了一根烟抽起来。
昨天的那个男人……到底怎么样了呢？
青琛叔的应对，让他昨晚放下了自杀的念头，最后什么也没买就离开了，他寂寞的背影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抬起快要重叠的眼皮，看向房间的墙壁，乳白色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照片，那是我和周慧的照片。
那天，我在柜子中无意发现了这张照片，然后贴在了墙上。
当然，有出于怀念之类的心情，但更重要的是，为了告诫自己才这么做的——不要忘记她！
照片中的周慧露出笑容搂着我的胳膊，而我呢？则是毫无表情的扭过脸。
当时我和她去了游乐场，逛了半天后，我想走，但周慧还是执拗地拉着我想再去玩，我很无奈的慢慢跟着她走。
而她拜托了一位游客用手机给我们拍下了这张照片，送到相片店洗了两张。
那个时候的她每天都是嘻嘻哈哈，像一只开心的小鹿。
而就在对我说可以看见那些存在后，性格好像就变了，是因为孤独吗？是因为知道了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吗？是因为我不相信她吗？
“为什么……那个时候你不相信我？”
周慧的话在脑海里不停悠荡着，此时的我就像头顶被泼了墨汁一样，心情一片灰暗。
但我清楚，我必须要忍耐这些怀疑和痛苦，因为我要了解真相，要知道周慧为什么自杀。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心情越来越强烈，对周慧的罪恶感也越来越强烈，无论自杀到底是不是和我有关，我都要把真相搞清楚！
“周慧，你了解我现在的想法吗？此时的你还痛苦吗？”
我一边在心中默念着，一边用手捂住双眼想象着一个画面——如果能像电影中那样可以穿越时间的话该有多好。
她自杀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喂！新来的，没想到你真能平安回来了！”
此时已过了凌晨，店内没有顾客，在我的一旁发出了听起来带有嘲笑意味的话。
刚刚还在和孟榆聊着她画的漫画内容，但她突然就沉默了，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转头一看，冷峻的表情和小混混的眼神出现了，不用想，一定是孟榆母亲附体了。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额头上的擦伤处，嘴角尖锐上扬，微微一笑。
“阿姨，您在凌晨突然出现，真的对我心脏很不好……”
“你小子嘴上倒是挺厉害！”
“没您厉害！”
我们两人开着玩笑，也算是为后半夜打起精神提供些能量吧！
“杂木林里面怎么样？说说感想吧！”
孟榆母亲笑眯眯地问，像是故意要挖出我不愿回忆起的东西。
而且径直走过来，右手直接摸进我的裤兜，拿出了烟盒与火机。
然后说道：“你就不能换个牌子，这个牌子口味太淡，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一边说一边点着了火。
明明是在没经过别人同意的情况下，擅自拿出烟抽起来，怎么感觉她现在状态是那么自然呢？
看来的确是不好惹的一个人啊！我回答说道。
“感想？就是害怕咯！”
“我知道你是为了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主动进去的，完全就是在自作自受。能活着出来我觉得这真是个奇迹，因为如果当时走错一步，你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这点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
“喂！怎么还骂上人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还好最危险的没有出现，不然永泽也会出手的。”
“……”
“我说漏嘴了。”
“永泽？出手？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真的一点都没发现吗？”
“什……什么”
她向天花板吐了口烟，看起来也很享受这个牌子的味道啊！
“你那天晚上离开便利店后，他就悄悄跟了过去，但具体怎么帮你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我真的不知道这件事！”
“你小子心这么大，怎么可能知道！”
孟榆母亲又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将烟蒂按在架子下的烟灰缸里，抿嘴笑着看我继续说道。
“你别以为已经习惯了这里，就得意地忘乎所以，新人啊，你还不知道这里工作分量的一半呢！”
她眯起眼睛，用食指指甲抵住我的胸口，我被这样的举动吓了一跳，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你是一个极其顽固的人，对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也总想插手，但正因为如此，笨手笨脚的你，容易引起很多麻烦，唉！是典型的老好人类型！”
“我可不是什么老好人！”
“是不是老好人无所谓了，但我很奇怪，在便利店遇到这么多的麻烦后，为什么还要固执地赖在这里不走呢？难道发生的这些事还不能成为你走的理由吗？”
“……”
“如果那些事情都不能把你吓走，也就是说，你一定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说，自己在这里受委屈忍耐着，但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就是这种自以为是的理由。”
“怎……怎么可能？”
这个女人真的太敏锐了，我的心思在她眼里像是透明的一样，此时全身好像都起了鸡皮疙瘩，慌忙把眼神移到了别处。
“说说吧！你留在这里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
虽然明白孟榆母亲不会故意拿我开心，而且还救过我的命，我本应该将心中的话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可眼前这个身体透露着青春气息，说话却太过一针见血，甚至让我感到恐惧，面对这样的反差，我一时还真开不了口。
“不想说啊！没关系，这是你的自由，想待就继续待下去，不喜欢就辞职。”
“哦！”
“但我好奇的是，从你身上，我感受不到这两种状态，你现在是既不想待在这里，也不想辞职，心情和想法总是在向后看，而不是向前看。”
“你……”
“所以，我还是想多句嘴，如果还是以你现在这种心情继续工作下去，那后果一定会变得非常糟糕！”
“我……我记住了，谢谢提醒！可……”
正要问后果会怎么样的时候，自动门打开了，门铃声的旋律在店内蔓延开来。
咦？在这个时间来顾客……还真是少见啊！
“欢迎光临！”，我一边说一边点了点头。
走进来的是一位长发身材娇小的女性，她穿着西装，应该是刚下夜班的白领。
女人看都没看我，直接把购物篮挂在胳膊上。
我再次确认了钟表上的时间，这个时间，一个人在这种地方，怎么想也不太安全啊！
而且我看了看外面，她没有开车，难道是错过了末班公交车，走着回家吗？
最近，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经常观察进来的每位客人，不是突然有了什么变态想法，而是想猜测他们背后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
满脸疲惫的女白领迈着沉重的步伐在店里走来走去，她看起来还很年轻，应该是三十出头。
她踩着高跟鞋，摇摇晃晃地走到甜品区，干脆利落地往挂在胳膊上的购物篮里放了奶昔棒和布丁杯。
她把甜点放进去后，又朝摆放饮料的货架走去，草莓牛奶、咖啡、柠檬茶，都被略显粗暴地丢进篮子里。
接着是面包区，与其说是挑选，还不如说是从头拿到尾，法式鲜奶油蛋糕、甜瓜面包、豆沙面包、加炼乳的肉桂卷、甜甜圈、果酱面包……
看着篮子里堆积如山的商品，我甚至嘴里都自然而然地变得甜腻了起来。
眼前这个人，打算一个人全部吃完吗？
喜欢甜食的女人有很多，但还没见过以这种方式购买的，对此，我真心佩服得五体投地！
女人提着重重的篮子，又走向了另一个货架！这时，她朝我瞥了一眼。
啊，糟糕！被发现了！
我尴尬的低下头点了几下收银机的按键，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耸了耸肩。
但其实我也想和她解释一下，除了因为我对她购买甜品的暴力方式好奇而不停看着她。
也是因为想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否则，我的视线总会时不时被店外手撑着玻璃窗，从外面飘荡的穿着破衣服的女幽灵吸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