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走正道
他见爷爷不想说,就没再问。
不过心里更是疑惑,这里面一定有故事!
当年上山下乡,三叔和姑姑,还有父亲都去了农村,家里只留下了小叔,返城以后,为什么单单就父亲留下没回来?
要知道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区别可大了,就说粮食吧!
非农业户口的城里人,有红色塑料皮的粮食供应证,俗称“粮本”或“红卡片”。
一个成年男性,如果是事业单位员工,每人每月三十二斤粮食;如果是厂矿企业工人,每人每月有三十八斤粮食;虽然其中大部分是粗粮,但起码还能糊口。
可农民呢?
因为粮食统购统销,农民种的粮食不能随意销售,没有选择余地。
交了公粮之后,余粮能吃半年就不错,家里没粮就到田头地尾挖甜菜疙瘩、白菜叶子,回家放白萝卜一起煮着吃。
都说地瓜吃一斤能拉出来三斤,可这年头的东北,地瓜更是稀罕物,能顿顿吃上土豆做梦都得笑醒!
人吃马料,马代人死,不少人全身浮肿,饿得没办法,就把糠用磨子推细,做成馒餅吃,吃到最后拉不岀来就用手去抠
1977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年,就有知青开始陆续返城了,为什么父亲没带着家人回来?
这些年了,又为什么和两个叔叔、姑姑都不走动?
而且父亲的性格变化也很大,仔细想想,应该是自己上小学三四年级以后,父亲就性情大变,再也不顾这个家了。
要说他和母亲感情不和,可他又从来没和母亲动过手,更听不到两个人大吵大闹
到底什么原因,能让一个顾家的好男人,突然变成了一个浪荡败家子?
“想啥呢?”周国柱呵斥起来,“添火!”
“哎!”
周东北连着喝了三大碗疙瘩汤,肚子都鼓了起来。
周国柱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一口一口抽着烟袋锅,仔细看,眼角还带着一丝笑意。
周东北放下了筷子,瞥了一眼爷爷那双粗糙的大手,有点害怕,一咬牙,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爷!”
“嗯?”
“我想停薪留职,去做点小买卖!”
房间里一片安静,周国柱的“吧嗒”声也停止了。
“爷,改革开放七年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做买卖,我觉得这是个机会,不想再守着这份工作了”
“哒哒哒!”
周国柱将烟袋锅磕在了炕沿边上,烟灰洒在了砖地上。
周东北闭上了嘴。
“别想用不着的,刚涨完工资,六十二块七,不少了!”
“咱们的大市长,第一档的基础工资40块,职务工资130,加一起,一个月也不过才170块钱!”
“还有咱们的冯大厂长,什么级别?那是局级,一个月122块钱!”
“你是工人,去哪儿腰板都直,找媳妇更容易,谁不高看一眼?!”
“别去和那些个体户比,咱们的饭碗是没他们装的多,可它姓铁!”
说完,周国柱扯过烟笸箩,给烟袋锅续上烟叶。
“爷,我知道您看不起个体户,觉得干这个的都是些盲流子,可您知道吗?未来就是这些人先富起来的”
周国柱抬头看了一眼,感觉有些怪异,大孙子平时老实巴交,三脚都踹不出个闷屁来,今天这是怎么了?
周东北看出了爷爷的疑惑,可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些话今天必须要说!
虽说自己可以不管不顾,但这个工作毕竟曾经是爷爷的,不能让他老人家寒了心。
“我也能在厂子里再靠几年,可您想过没有,如果那时候厂子黄了,我们都没有了工作,怎么办?”
“黄了?”周国柱浓眉立了起来,“扯王八犊子,厂子是国家的,怎么可能黄?”
“爷,您年轻时干过十几年的付木工人,很清楚咱们的山山水水!您说,再这么砍伐下去,还有多少树可砍?还能砍多少年?”
周国柱愣了,叼着烟袋不再吭声。
周东北继续说:“一棵大树从幼苗到成材,少则几十年,多则上百年!”
“都说靠山吃山,可如果有一天成材的树都没了,国家还能再让砍吗?到那时候,咱们的木材加工厂怎么办?”
“爷,您很清楚我不是危言耸听,因为这种可能性太大了!”
“也许三五年,也许十年八年,那时候真没了工作,再想自己做买卖,就更难了!”
“”
周东北说了很多,也累了,房间里安静下来,又响起周国柱吧嗒烟袋锅的声音。
出人意料,老爷子并没有再反驳他,更没骂人,这反而更让他忐忑起来。
夕阳西下,东北冬天黑的早,还不到四点,屋里已经暗了下来。
周国柱将烟袋锅在炕沿边敲了敲,没说话,起身走到了北侧一溜木柜前。
掀开一个柜子,用头顶着柜盖,半个身子探了进去。
不一会儿,他掐着一条毛裤走了回来,毛裤是用好多种颜色毛线拼织的,看着像万国旗一样。
坐在炕上,打开毛裤,周国柱从里面拿出了厚厚一沓钱,有10元的,也有五元、两元和一元的。
“爷!?”周东北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周国柱看着那些钱,轻声说:“我知道,你爸一定又惹祸了,不然你不会着急赚钱!”
周东北没吭声。
“爷攒了这么久,一共也才523块钱,本来想给你以后结婚用,就算咱们买不起电视,但起码手表、自行车和缝纫机咱得买!”
周东北鼻子一阵阵发酸,低下了头。
“爷才61岁,还不算老!社会在变,我看的清清楚楚!你说的这些,一大半我都听不太懂,可我得承认有理!”
“爷舍不得这个工作,更不想让你去做什么个体户,可俗话说的好,穷则生变!想改变生活,就不能死熬死守!”
“当年,我一个人的工资能养活一大家子人,你太爷太奶,还有你奶你爸,你两个叔叔,还有你老姑现在不行喽,尤其你又摊上这么个爹”
他没再往下说,沉默了十几秒。
“你年轻,有知识,有闯劲儿,我不拦着你!”说着,他叹了口气,“知道爷爷最后悔的是什么吗?”
周东北抬起头,连忙擦了一把眼泪。
“我最后悔的,就是没让你去念大学!看看咱厂里新分来的大学生,那可都是宝贝疙瘩!”
“知识决定了眼界,你爷我大老粗一个,目光短浅,竟然还拼死拼活让你接了班!这段时间以来,每次想起这件事,我都睡不着,实话实说,爷后悔了!”
“社会在变,一个高中生天天在车间里拉木头,憋屈!”
“我不想再后悔了,所以,你去吧,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钱拿着,不多,是爷的一点心意!”
“爷——”周东北喉咙一阵阵发堵,已经说不出话来。
“东北,爷没啥文化,能送给你的只有三个字,你得记一辈子!”
周东北哽咽起来,“您说!”
“走正道!”
“哎,”他连连点头,“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