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有子敬寒衣
盛安二十三年,九月三十日夜。
邺国青霞州北部杳无人烟的公牛山谷里,隐居着一个只有数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因其坐落于公牛山下,先人取名牛安村,牛安村地处偏僻,且山路崎岖,交通不便,就连掌管此地的官衙亦是鲜有至此,县官太爷想来此处也出不得什么风波,亦搜刮不得多少金银,派衙役向百姓说法后,便索性撒手不管,任由村内自治。
村中有人家三十四户,因地处南北方交界,寒冷与酷热在此处博弈,冬季寒冷,夏季多雨,所以村中房舍多以陶瓦小坡尖顶为主,墙体以青霞州特有的乌达石为主,厚重保温,以黏性极好的公牛山本地青紫泥混合干草木灰为辅,结实防潮,墙皮以黄泥抹制,少灰少尘,一间间房屋整齐排列,坐北朝南,形成三街四拐的天罡坐落,远远望去,倒不似多么贫瘠之地,富足且安定。
走近之下方能发现,北街有一户房屋明显不同于其他人家,是村中唯一一间茅草屋,以精木为梁,茅草为瓦,为老制式房屋,屋顶的茅草也是在风吹雨打之下显得有些光秃秃,墙皮黄泥有许多脱落,院子不大,整洁有序,若不是菜园的青藤之上尚有几颗经寒未落的吊瓜,绝会让人以为此屋已许久未住人了。
一道淡淡油灯亮光在干黄破洞的窗纸之中静静照眏而出,少年的身影伴随着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音在灯火下轻微跳动,与深夜的静倒真是毫不违和。
油灯闪耀下,一个清瘦的少年正一手托着油灯,另一只手拿着一截枯枝蹲坐在坍塌火炕旁的地面上写写画画,炕沿之上,摆着一本翻开一半的发黄草纸书,少年时而起身小心翼翼得提灯翻页,生怕弄脏书籍,时而蹲下静静地写写划划,嘴里念念有词的嘟囔书中所记载内容。
“人不好利,而重德……人不相……欺,而自然。天下人忙天下事,而不相争;众人向道,而……解大恐怖。”
此时已渐入冬,窗壁单薄,山中更是多风,一股寒风袭来,少年拽了拽已短了许多的袖口,想来这短小破洞的衣衫已不知是何年月的了,早以遮不住少年日渐修长的臂膀。
少年抬头顺着窗纸破洞看了看夜色,打了一个哈欠,随即放下手中枯枝,将油灯轻轻放在一张老旧却整洁的木桌之上,转身将早已叠得整齐的纸寒衣从炕沿平整放到桌上,揉了揉冻的有些发木的脸颊,轻轻吹灭油灯,转身钻入火炕之上用茅草铺设以驱潮的床铺之中,将破旧裸露棉絮的棉被盖到脖根,紧闭双眼不敢睁开,轻生哼唱许久未哼的歌谣
“月弯弯,好娃娃,住在为娘心头啊,长高高,吃壮壮,岁岁平安便好啦。风儿轻,月儿明,摇动着小船儿快快行。风儿轻,月儿明,高头大马状元行。”
月光映射下,少年轻轻抽了抽鼻子。眼角泪珠悄悄滑落枕边。
……
天微微亮,清瘦少年便换好珍藏已久的洁净衣裳,虽然仍是很薄,大小倒是得体,今日是寒衣节,中原素有为已故长辈亲友烧寒衣的习俗,以求天气转冷,亲人在泉下有衣御寒。
圣人经典有云“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自大炎朝之始便有此纪念亲友的习俗,传说炎皇为抵御北方入侵的天狼族,派遣万民修建长城万里,以保民安,修城苦力之中有人劳累病死,其妻狐女不远千里而来,伴随朔风阵阵,在长城脚下为死去丈夫焚烧寒衣,痛哭之下,八百里长城为之撼动坍塌,这一举动感动炎帝,遂下令每逢十月初一入冬,为修城劳工烧寒衣,以此纪念死去数万劳工的旷世之功,寒衣节也由此传播开来。
少年将桌上寒衣塞入怀中,走出院门,一股寒风吹过,少年缩了缩脖子,顺着田间小路向南而行,路过中街柳树下的宅院,撇了一眼半掩的院门,正巧碰见同样出门的黑衣白发老者,自院中走出。
老者走出院门,嘬了一口烟袋,吐出云雾,笑着向少年招了招手。
“亮子,干嘛去,几日未见好像又消瘦了。”
少年咧嘴笑了笑,小跑向白发老者,恭敬抱拳。
“去给爹娘烧寒衣,燕爷爷,吃了燕姑姑给的腊肉贴了秋膘,我应该胖了才对!”
白发老者对少年的应承不置可否,未再接话,只是伸出手拍了拍少年肩膀,轻声念叨。
“功练得如何了?”
“不敢懈怠!”
“嗯……边走边说吧,我也去为故人烧寒衣。”
黑瘦少年应了一声,老少二人转身而去,只是不经意间,少年便落后老者半个身位,以示尊敬。
“可能我的脑子太不灵光,三年了也没什么大长进,始终入不了修元的门槛,只能学到那些硬功夫把事。”
少年与眼前的白发老者亦师亦友,武道修习也由老人领入门。
“记住战阵厮杀莫要心慈手软便对了,至于功夫,一年不行便练他十年,大丈夫怕得什么。”
老者走在前面,身躯威严挺拔,顺手又嘬了一口烟袋,吐出一口白色的烟雾,正巧扑在了少年脸上,少年习以为常,用手掌悄无声息得扇走烟雾,老少二人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不知不觉已临近村南坟地,牛安村祖祖辈辈无论死在哪,亲友都要花大价钱请湘西赶尸人将尸首赶回,葬在村南墓地,村里人都管这叫落叶归根。
亮子的爹是四外八庄出名手巧的木匠,时常在各个邻村为别人做木活,冬天找之做木活的人少了,夫妻俩便依靠悬崖绝壁上采蜂巢蜜来卖蜜换钱,亮子七岁那年秋末,正在东边小溪旁与同村娃娃玩耍,同村长辈便传来亮子父母坠崖的噩耗,亮子不知痛哭了多久,跪在地上死活不让爹娘下葬,最后终是在隔壁三婶劝说下才同意披麻戴孝,打幡报罐,让爹娘入土为安。村里人帮助亮子将其爹娘下了葬,娃娃就没再哭闹,只是从那天起,没了爹娘的小娃娃便再也没有去溪边玩过水,少了几分灵动,多了些勤劳与沉默。
少年静静来到一个戳着木牌的小坟包前,木牌上歪歪扭扭刻着“重氏先考重立 先妣王勰之墓”几字,是去年上坟之时亮子向学堂罗锅先生请教来立的。听别人提起横死者不立碑的说法,自己每年纪长了一些,便觉得爹娘的坟不可为无名塚,往后自己娶了媳妇生了儿女终是要来坟前拜祭的。
少年跪在墓前,伸出修长的双手,拔去插在墓边的枯萎花枝,亮子娘亲喜爱公牛山上一种名叫叠翠鸟的花,所以少年上山采药时便摘上一些。轻轻向上推了推今年清明所填的新土,七年了,爹娘的坟也是越堆越高,从怀中掏出四套叠的整整齐齐的纸寒衣,用火折子将寒衣慢慢点燃,放置于木碑之前,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轻抽了声鼻子,用袖子抹去眼角泪水。
“爹娘,孩儿来看你们了……孩儿很好也很勤劳……饿不着,长高了,还学会喝酒了,给你们烧去的寒衣记得穿,别舍不得,天冷了……”
少年坐在坟边,自说自话,有时自己就在想,若是那时能跟爹娘一同离去便好了,不用自己一个人过年,冬天不用挨饿挨到地里刨烂红薯吃,不用一个人熬过打雷下雨的夜晚,不用怕说错了哪句话引起同村厌恶,不用被同龄人嘲笑没有爹娘……
不知过了多久,白发老者行至道旁,少年这才起身,拍了拍坟包,同老者一同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