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霁筠
第九章
藏宝阁的布局同旧时变了许多，在暗处增设了许多细微的机关，闯入者稍不注意可能就会踩空掉到地底。闻寻雪庆幸从前为了锻造法器，在这座阁楼里呆过无数个日月和春秋，摸过每一处墙体，熟悉每一块地面，否则就不小心闹出动静引人察觉了。
辟邪珠和天蚕丝作为她的“遗物”，完整无缺地摆在阁楼的最顶层，装在一方用紫玉水晶点缀的的乌檀木盒子里。盒子一旁，挨着放置的则是长明宫第十六代首座，即她的师尊用过的一柄桃木剑和一鼎那人炼丹时曾使用的紫金药炉。
药炉干净无尘，刻于其上的纵横纹路描绘出凶恶鸷鸟“大风”振翅的模样。闻寻雪轻轻抚着纹路，不禁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左耳，她那只耳环和这鼎药炉都是从百兽山得到的，可空荡荡地什么也没摸到时，才意识到自己那只白玉骷髅耳环早就当了出去，于是只得尴尬地收回手。
真讨厌。回来长明宫，好像哪儿哪儿都变了，又哪儿哪儿都是熟悉的痕迹。
“滴——”机械手环突然在脑内警觉地叫了一声，闻寻雪摇了摇头，立马抛开杂念侧身贴着柜架，“怎么了？”
“有人进入。”机械手环话音甫落，就听见楼底厚重的大门被推开了。很熟悉的灵力气息，闻寻雪眯了眯眼睛，翻身倒挂在阁顶横梁，透过交错的楼梯朝下飞速地望了一眼，果然是霁筠。
她怎么来了？
闻寻雪皱起眉，一路上应该没有被人监视的痕迹啊，怎么会这么巧。再说，霁筠这时来藏宝阁干什么，仙宗那群家伙不是要上山了吗？
闻寻雪收敛起周身气息，跳下横梁，手脚飞快地将辟邪珠揣在身上，又披上天蚕丝隐去身形，然后撑着扶手往下方二楼滑。
霁筠上了二楼，那是丹药室。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闻寻雪倒是想过霁筠来干什么，如用丹药疗伤或者取一些丹药作为奖赏赐给座下弟子，但她见室中景象时，却是惊住了。
霁筠居然在吞食“归心丹”。
归心丹其实并不应称作归心丹，而应称为“鬼心丹”，因“鬼”字太过忌讳，而取了其谐音的一个字。“鬼心丹”意如其名，是炼化山野间游走的恶鬼的魂魄而成的一昧丹药，可在三日内极大提升修为，但因着此种功效，副作用也十分明显，它会在时辰过了后，反噬人的灵识。倘若只是一次服用，尚且无甚大碍，但若长期服用，人会逐渐上瘾，并在最后变得灵识丧尽，形如野鬼。
那人与她当初于百兽山捕获了一只恶鬼，原是想要超度他的，没想到他自己跳进了那鼎紫金药炉，炉中便因此炼成了六颗归心丹。归心丹的确不是什么好物，但是作为绝无仅有的几粒，毁了也实在可惜，二人无法定夺，便将丹药带回了长明宫。师尊将该六粒归心丹封存于藏宝阁，并担心后世弟子于修行中贪功冒进，动不轨之心，设法布下非长明宫师尊之血不得开启的墙阵。
眼下却是霁筠用指尖血打开了那道封闭白墙，取出了其中放置归心丹的盒子，并毫不犹豫地吞了一粒下去。
动作之迅速，决心之坚定，闻寻雪竟未来得及阻止。
然而这还不是最震惊的，闻寻雪看着霁筠滑坐在地上，吐了一口血后，竟然抱着膝盖闷声哭了。
应该是哭吧，虽然隔着有些距离，但那种手抱着膝盖、头埋在臂弯间，肩膀一抽一抽的可怜姿势，怎么看也不会是笑吧。
靠，霁筠居然哭了？！
闻寻雪被这个想法吓得眉头都皱成了一团疙瘩。
可这人哭啥呢？对付千面和大狼他们的时候，不是很威风吗？
而且，她的印象里，霁筠自从被捡回来后，就没哭过吧……
哎呀，怎么哭了呢。闻寻雪歪着脑袋盯半天，居然还听见了呜咽声。不是吧，总不至于是因为十二影要攻打长明宫而哭的吧？太离谱了呀，打就打啊，大不了打不赢就认输嘛，又不至于灭门，哭什么呢。
闻寻雪思绪纷飞，表情复杂，直到听见细微的呜咽声变成终于忍不住的一声嚎啕大哭，才蓦地僵硬在原地。
居然真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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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记得那人把这个脏兮兮的小孩捡回来的时候，她正裹着一件烂大衣躺在破庙里的篝火旁睡觉。外面北风呼呼地吹，夹着指甲盖大小的雪花，刮得漫天都是。
“闻朝，醒醒，”那人轻轻推醒她，说的第一句就是，“我在外面捡到了一个小孩，好像是逍遥剑庄的。”
小孩？什么小孩？荒山野岭的哪来的什么小孩，守夜见鬼了吗？她摇头，当没听见，顺着那人推她的手将脑袋埋进对方的腿间，“不要了，睡觉。”然后在大约放空了几秒钟后，她猛地抬头，盯着那人，“谁？逍遥剑庄的？”
那是她们于百兽山一战获得仙道双侠的美誉后，第一次下山执行任务。
逍遥剑庄虽不属于五大仙宗之一，却也算得上当时名声赫赫的流派。原以为正如其剑庄名字那般，能够一生逍遥，却没想因一时仗义救人而得罪了彼时的奸佞“宁王殿下”，宁王殿下花万两黄金买下逍遥剑庄所有人的性命。而敢收这钱的正是十二影。
十二影倾巢而出，几乎是在当夜就将逍遥剑庄满门屠荆待远在天边的长明宫听说这个消息时，已是两日之后的事情。长明宫仙尊和逍遥山庄的庄主乃是忘年交，闻此大恸，连夜派她和那人下山，要求一定要将庄主及其妻女带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然而她们赶去时，山庄已经烧成灰了，灰烬里面，能够找到的也就只有烧黑的尸体。没有办法，只能让长明宫其他弟子下山，将所有尸体带回去。然清点尸体时却发现，逍遥山庄一共七十四人，少了一具小孩的尸体。
逍遥山庄唯一的女儿，霁筠，那年应是九岁。
既然没有尸体，极有可能就是还活着了。于是她和那人，连同其他仙宗弟子，开始漫山遍野地搜寻。
那些天里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有没有见过一个小女孩，大概五岁那么高”，至于什么模样，因着小女孩身体弱，其父生前并未让她见客，只能略去形容。
可就算这样，哪儿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人影。连续十个昼夜不眠不休，又是大雪纷飞的冬天，她和那人终于决定在附近的破庙里休息一晚。一人守前半夜，一人守后半夜。
她是守后半夜的，裹了件烂大衣，就着篝火，不一会儿就在佛祖的雕像下睡着了。待醒来时，听见的就是那句“我在外面捡到了一个小孩，好像是逍遥剑庄的”。
“逍遥剑庄？”她又惊又喜地四下环顾半天，才看见了躲在那人身后，小心翼翼地揪着那人衣服的小孩。
已经脏得不像样了，衣服破破烂烂，脸庞黑漆漆的糊了一层泥，嘴唇干涸得裂了几瓣，手脚生了冻疮，全身上下，只有那双眼睛还算清澈干净。
“霁筠？”她要去拉那小孩。
小孩怕得直往那人身后躲，仿佛她会吃人。
那人叹气解释道：“她好像不会说话了，但我看她的衣服像逍遥山庄的，先带回去给仙尊瞧瞧吧。”
于是小孩就这样跟着她们回到了长明宫。
仙尊认出小孩来，说这就是庄主的女儿。可小孩受了极大的惊吓，哪怕吃了药也仍不见说话，只是呆呆地坐在角落里，像一个没有生气的木头人。
山上的弟子想了许多办法逗小孩开心，小孩还是没能说话，甚至连自己族人下葬那天，小孩也是呆呆地坐在屋子里，哪里也不肯去。
久而久之，弟子们便渐渐不去理会了。大概天意如此。小孩每天活死人一般吃着饭，睡着觉，只有那人过去嘘寒问暖的时候，小孩才会难得地点头、摇头。
她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虽觉得小孩苦难，可是世间的苦难多了去了，把人找回来就算完成了任务。但她不得不管那人的事。
那人来藏宝阁找她时，她正炼制一把长剑到尾声，因为百兽山上那人没有正经的法器吃了很大的亏。
“你要我给那小孩锻造一把剑啊？”她笑着问，觉得这事挺离谱的。就那么点高个小孩，拿的起什么剑呢，连最基本的心法都没习得。
“嗯，”但那人却回答得斩钉截铁，“锻造一把她现在能拎得起又能护住她的软剑。”
“噗……”她偏头看那人如画的眉目，“不是吧，师姐，来真的啊？你不知道我铸剑是很讲究的，不为非亲非故的……”
“霁筠认你当师父可以吗？”那人说，吓得她险些将制范用的陶土扔进火池里。
她当师父？不把人教没了就老天开眼了。她实在不想当，不想要这个烫手山芋，然而拗不过那人的一句软话，无奈没辙，双手投降，当就当吧，只要小孩愿意就行。
她用长恨剑的残余、招摇山的松脂软玉和“蚁食”锻造了无傲剑。她提着剑去找那人时，小孩正坐在房里发呆，一见她来，几乎是下意识地躲到那人身后去。
她站在门口，无奈至极，只得抬头望向那人，指指自己身后背着的宝匣：“东西倒是好了，但这小孩看着不像愿意拜我为师的样子埃”
她把无傲剑从宝匣里取出来。锋利的剑身在日光下泛着凛冽的银光，但一甩起来，又变成一条能缠在腰间的柔软白蛇。“上面还淬了蛊毒，能让伤者被蚁群噬骨而死，但你若不想对方死，救他也是很容易的事。”她道，看着小孩从那人身后微微探出头，满意地笑起来。
小孩对她磕了三个响头，从此便是她闻寻雪的徒弟。
然也只是名义上的徒弟罢了，她像极了管生不管养的父母，乐得清闲，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不管，找你师叔去，她比较懂”。直到有一天，那人随师尊去拜访水云宗宗主，留她守山，小孩却趁她不注意偷偷下山，她才第一次有了自己是师父的觉悟。
宁王路过韶州城，小孩是下山去杀人的。
她赶到时，已是满街的鲜血和趴在地上扭曲如蛆虫喊着救命的侍卫，而小孩，正拿着剑指着浑身已有三处斑驳血伤的宁王。
“真人！明悟真人！救救本王1宁王眼尖地看见了她，口吐鲜血地向她求救，“真人，你不能不救本王啊，本王是当今天子的亲叔叔，你快杀了这小孩1
“你不认识她？”小孩不说话，那她就替对方说吧。这桩恩怨，原本是理不清的，因着她们仙宗，不能去杀人间皇室，可以杀十二影，但仙魔恩怨，又岂止这灭门一桩。
“不认识，本王不认识，真人，真人你快救救本王1宁王狼狈地朝她爬来，被小孩滴着血的长剑一指，又颤巍着跪下。
她觉得可笑，扫了一圈周围的百姓，厉声道：“这个小孩，是逍遥剑庄庄主霁天启的遗孤，你们不认识吗？1
话音甫落，民声沸腾，谁没有听说这桩惨案呢？宁王瞪圆眼睛，惊恐地看着小孩，大概是做鬼也没有想到居然还有活口。
“宁王殿下，您不认识？”她隔得远远的，抱着手冷笑，“您当然不会认识，您不认识被你糟蹋的小姑娘，也不认识被你屠杀满门的霁家女儿。”
“血口喷河！本王没有杀人！来人啊来人1宁王指着周围百姓，“你们愣着干什么，你们想死吗？本王要是在韶州城出事，你们全都得给本王陪葬1
韶州城的县令于此时带着两队人马匆匆赶到。见此景象，先是跪宁王，又是跪她，高呼：“明悟真人手下留情，宁王，杀不得啊1
她不是不懂其中道理，可是看着小孩将剑柄攥得青白的手指，还是道：“非我害人，人先害我，鬼门大开，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此事你该求她。”
县令当即对小孩叩头，惶恐不已：“杀不得啊，小祖宗，他是宁王殿下，宁王殿下你知道是什么人吗？当今天子的亲叔叔，哪怕是你们修仙的，也不能如此大胆妄为啊1
小孩没有说话。县令赶忙叫人将宁王殿下抬走。宁王殿下被众人扶着站起来，往身后的马车走，这本是一段恩怨的落幕了，可哪知宁王竟然抽了一旁侍卫的剑，大叫一声朝小孩砍去。
“咚”的一声，宁王倒在地上。鲜血从他的胸膛蔓延出来，小孩举着手中的无傲剑，剑身浸满了污浊的血。
“殿下1县令高呼，“来人，拿下这个孽障！拿下她1
小孩却奋力一剑划开众人，冲向宁王，硬生生地将男人的头颅砍了下来。
四下尖叫起来，人群忙不迭地逃命。侍卫愣了愣，在县令狰狞的面孔下，将刀身朝小孩挥去。
如果不出手，这小孩就死了。她下意识地穿过重重侍卫，将小孩提溜了出来，小孩手里拽着长着头发的人头，人头上恶心的血落在她干净的鞋子上。
“明悟真人？1县令大概快疯了，眼睛瞪得几近裂开，“快放开她，杀了她，微臣不想死啊1
她哪能管那么多人的死活呢？她看着地上的尸体、县令、侍卫，又看了一眼头发乱糟糟的小孩，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却不知为何痛快得笑出来。她道：“回去告诉你们的天子，就说人是我闻寻雪杀的，有事冲我闻寻雪来。”
小孩抬头看了看她，张了张嘴，低下头，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县令似乎还说了什么，但她没注意，只是把小孩放下来，然后牵着她，一路沉默地回山。她没想过要指责和惩罚小孩，也不觉得小孩应该受到指责和惩罚。相反，她第一次觉得这个小孩的胆气，值得她送一把无傲剑。
宁王的人头被带到逍遥剑庄庄主的墓前，小孩跪坐在碑前，朝她借了一点火，将人头扔进了火盆里。
木柴在烧化的油脂中劈里啪啦地响。小孩朝着墓碑重重地磕着响头，直到磕得脑门都流血了，她才忍不住出手拦住：“够了，”她说，“霁庄主在天有灵，一定能安息了。”
那是灭门后的第一次，她看见霁筠哭。
眼泪先是从干涸的眼角无声落下，最后变成鼻涕和眼泪混作一团的撕心呐喊。
“师父。”小小的一团趴在她的肩上哀嚎，那也是她第一次听见霁筠说话。她不记得当时应了句什么，又或许其实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对方的后背。
总之，自那以后，霁筠便开口说话了。
那人和师尊回山后听说此事，沉默了许久，却并没有多言，只是告诉她，既能说话了，就好生教导着，逍遥剑庄一生坦荡磊落，山庄的女儿也应如是。
她承认自己出手救人是动了恻隐之心，但可不代表她真的喜欢小孩埃况且，让她教，指不定教出什么邪魔外道，于是立马拽着那人，讨好地蹭着对方肩膀：“师姐，要不还是你教呗，闻朝不想教啦，好不好，好不好……”
待对方一声“好”字脱口，她便立马撒手，万事大吉一般飞速溜往藏宝阁：“谢谢师姐咯，晚上来找你！等着我哦1
霁筠就这样在实际上成了长明宫大弟子的徒弟，开始习本门正统修仙之术。
如今一恍几百年光阴飞过，过去有关仇恨的记忆被一点点掩藏在岁月深处，她这个当初目睹眼泪与血水的人，竟然差点全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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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寻雪看着坐在地上哭泣的霁长宁，往前迈了一步，本想出声喊她，然而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如果这会儿出声，不就白费了刚才偷偷上山的功夫了吗？
闻寻雪摇头，决计不能如此草率。至于霁筠这人，哭就哭吧，到时候正式打起来了再说。她眼下不能在此久留，得去熟悉一番山上如今的环境以及查探一下十二影这次前来会是怎样的阵仗，这对她很重要。
念及此，闻寻雪悄悄地跳下楼，欲往大门外走。但扒着扶手时，又忍不住回看一眼霁长宁，心想这是要哭多久呢。
不过也只有这片刻的留恋，待听见阁楼外有人喊“师尊”时，她便飞速地跨出大门了。
符玉找寻霁长宁半天，看见藏宝阁的大门开着，忙踩着台阶匆匆上来，扯着嗓子喊道：“师尊！师尊你在里面吗？鹿师兄他们回来了1
藏宝阁内安静了好一会儿，才看见有人慢悠悠地从里面出来。
“师尊，你真在这儿1符玉高兴地唤出来，定睛看见对方通红的眼睛又震惊地慌起来，“师尊，你，你，你的眼睛，怎么？”
藏宝阁外，千年的银杏古树在风中晃着枝桠。霁长宁看着灰雀啾啾叫着飞到她的肩头，竟是难得笑了笑：“无事，只是偶尔入戏太久了，会不知道自己此处为什么哭。但看着有人动恻隐之心，就又明白了。”
“师尊。”符玉拖长声音无奈叫着。
“这是安神用的净心丹，总共六颗，我留了两颗。上次你被千面狐附身，魂魄受扰，剩下的便拿去用吧。”霁长宁将怀中的小盒子递给符玉，那是方才装“归心丹”的盒子。她抬手顺了顺山雀的毛，“走吧，别让他们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