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千凰
第七章
虽然德音不是什么好人，但她可以肯定消息不是从青雪楼也就是其背后的十二影传出去的，原因么，倒是很简单——德音既然希望她在长明宫上的“鸿门宴”中现身，当着所有人的面与那人对上，就会压着她已经回来的消息。正如他适才没有直接回答的反问句，那人并不知晓她回来。这是德音一贯的恶趣味，看曾经志同道合的伴侣反目成仇，而这种趣味，需要当场爆发才生动。
排除十二影，那么知晓她回来的就只有长明宫和野连天。
野连天能够知晓她回来并不稀奇，其现任代理掌权人兰溪，因其蛟龙的身份，有缘继承了几分洪荒时代神兽白泽的“透过去，晓未来”之能，观天象自不在话下，但是以她对这群家伙的了解，她们知道了绝不会说出去，因为这会给她招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野连天于她，忠心耿耿，她从前便知道。那么，透消息出去的就只能是长明宫。霁筠用玉棺养魂百年，久未得果，见野连□□动，方知她要回来。
闻寻雪双手拢在袖子里，站在韶州城主干道洒金大街上的张家食铺前时，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洒金街连通青雪楼和唤金来，是贯穿南北最繁华热闹的一条街，商铺林立，张家食铺则是这些铺子中最亲民的一家店，江湖人士和寻常百姓都爱往里头去。眼下这食铺里，放眼望去，除了雪后来吃酒和看热闹的普通人家，最多的就是穿着各仙门衣袍的修仙者。
一袭碧荷青衫围坐在入门那桌的是四季城的弟子，共六名，其中四名腰间的坠子是雪花符，应属如今冬阁门下。紧靠着此桌的右边的五男五女，则是来自西边招摇山，招摇山乃富庶之地，山埋金玉，该十名弟子皆衣着金线织成的华袍，十分阔气。挨着墙站的另外十名身着粗布草鞋的人，看似与街头巷尾的寻常人无甚区别，但其脖子上挂着的小尊无相佛，却可叫修仙者知晓，他们来自无相峰，且是无相峰内门弟子。
当然，这其中最扎眼的，韶州城百姓最熟悉的还得是站在几大仙宗之间，身着水蓝色云纹袍的长明宫弟子。这些人，她大多不认识，但是站在最中间，为她守陵数载的鹿子繁，她眼熟得很。
守陵仙童下山，其中之意不言自明，也难怪有关她回来的消息漫天飞舞。只不过，霁筠如此操作而不是派人寻她的目的是什么呢？
闻寻雪招手点了壶枣茶和一盘菱粉糕，寻了个合适的空位，撩起袍子坐到铺子外架起的食棚下。“小手环，听听他们说什么。”闻寻雪吩咐道。
话音甫落，闻寻雪就感到周遭的杂音都被隔绝了，只剩下那几桌修仙者的声音向她传来。
正在讲话的是鹿子繁，只听他道：“诸位仙友远道而来，拜访长明仙尊，实乃长明宫的荣幸。今日先在此地招待，如有不周之处，还请诸位见谅，眼下天色渐暗，烦请各位同我移步对面客栈，待明日天亮再启程回山。”
“鹿小友，大可不必，吾等修仙之人，又不是什么娇矜子弟，不必等候明天，今儿随你上山就是，也省的这么多人的住宿钱。”回话的是招摇山的领头人，面容姣好，其腕上戴着的那串金珠子，约摸能包下整个食铺。
“就是，咱连夜马不停蹄地赶来，倒也不是为了住这种小破栈。”身侧的师弟嘟囔了句，立马被方才说话的大师姐瞪了回去。
四季城领头的弟子此时也开了口：“鹿小友，云秀姑娘方才说得极是，眼下动身去长明宫，其实并无不妥。你瞧，我等为拜访仙尊而采摘的四季花，若是放久了，兴许就不鲜了。”
他微微侧身，这才看见他身后一个小姑娘手里捧着的一篮紫色四季花。这种花如其名，虽四季常开，但只有四季城一处有种植，传说有美容驻颜之效。
无相峰的几位倚在一旁，老神在在，这时竟也齐齐点头。
鹿子繁却是笑了笑，不为所动，仍旧一派歉意：“这怎么行，各位仙友日夜兼程而来，长明宫岂能如此没有礼数，还是先歇息一晚吧。如若不然，仙尊知道后恐会怪罪子繁埃”
闻寻雪端着店小二送过来的枣茶，乐得险些手一抖，没想到这个小仙童日日呆在困仙陵，还不是个呆子。
她大概瞧出来了，她回来的消息被长明宫发散出去后，各仙门就打着年关拜访长宁仙尊的名头，连夜派人前来确认，没想到山下韶州城中接待他们的竟然是守陵仙童鹿子繁。
当今长宁仙尊门下可是只有一名亲传弟子，就是这眉间点了朱砂的鹿子繁。瞧见他，那“明悟真人”回来的消息可就确信了一大半。只是如此明晃晃的确信，又让他们不得不心中起疑，想要上山瞧一眼。
鹿子繁领了霁筠的命令，自然不会让这些人这么快上山，因为只有这些人去长明宫是没用的，只有各仙宗中真正有实力的掌权人耐不住性子亲自前来，这才对得住守陵仙童下山。
至于目的，腊月十九，十二影上长明宫，索要十对仙童。
霁筠知道仅凭长明宫，不是十二影的对手，故而抛出她回来的消息，让各仙宗齐聚长明宫。届时，仙宗之人，一定会顾及她回来后和长明宫的关系，慎重思虑下，重举道义大旗，联手对付十二影。
不用舍下面子，又不用“明悟真人”真的回去，只是凭借信息差，就让其余三大仙宗在权衡之下与长明宫重新站在一条线上，闻寻雪想，霁筠百来年间的确成长了不少，而仙宗之间，没有像“仙道双侠”这样的领头人，如今也确实分化得厉害。
不过，这关她什么事。
她不介意被霁筠利用一下，也不介意仙宗之人对她既敬又怕。反正只要她不露面，这些于她都没有什么影响。她现在的目的只有去长明宫，暗自见一见那人，她不会为了霁筠想拉拢各仙门而现身，更不会傻傻地步入德音的鸿门宴，为了帮长明宫而与那人反目成仇。她这次绝对不会伤害那人分毫。
“好了，各位仙友无需再客气，随子繁去对面休整些时辰吧。”铺子内，鹿子繁伸手引路，一锤定音，其他弟子互相望了几眼，此时再有异议，也只好吞进肚子里去。毕竟，哪有人如此上赶着拜访。未见真人前，消息总还只是个消息。不过，还是得将接引人是守陵仙童这回事速速传回去。
闻寻雪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食铺走进对面客栈，顿时收回目光站了起来。她没有逗留，将银钱放在桌上后，朝着唤金来的方向快步走去。
-
唤金来的老板和店小二觉得楼上那位姑娘的行踪实在太诡异了，每每总是叫人送水、衣服和脂粉等玩意进去，自己却从来不出客房门，也不让人送饭。可诡异归诡异，让他们推门进去看里面在做什么，又是给十万个胆子都不敢的。
不过，若他们真的大着胆子进去看了，会发现里面其实没人。
已是黄昏时分，日头半倚着西的韶山，在北洛河上洒下一片金红。
闻寻雪站在河边，已换去曷萨人的男人装束，简单地用一根骨簪把头发高高束其，穿着昭云女子冬日骑射的衣裙和鞋子，鲜艳明亮的大红色衬着白嫩如玉的一张脸，十分利落贵气。
她静静地望着河对面的树林好一会儿，才拿出衣袋里不知道从哪家店买来的骨哨，放到嘴边，吹出一段悠扬空远的曲调。
林中听见骨哨声，顿时摇起一片细响。伴着拂过江面的长风，沙沙沙地晃着金色落日。不多时，林中百鸟惊鸣了一声，而后树梢之巅，飞出一只五彩尾翼的金色凤凰。
金色凤凰仰着头颅，振起翅膀的瞬间晦暗的天空似乎都变得敞亮起来。闻寻雪被晃得眯起眼：“千凰!太招摇了!”
她喊那只凤凰。声音虽不大，但天上那只凤凰却听见了。一声凤鸣卡在喉咙里变成委屈的呜呜声，但待低头看见河对岸的人时，所有的不高兴劲儿又全消散了。只见空中的凤凰俯冲至宽阔的河面，浴着金光在水上变成一个梳着双髻的少女模样。
野连天中就没有正儿八经的人。闻寻雪瞧着不远处的亭亭少女，回来后第一次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想着小丫头似乎长高了些，也长开了些，一身金色羽裳配着手腕上清脆作响的金色铃铛，眉间花钿如火苗似的映着碧蓝如水的瞳孔，总之是格外好看的。
“小姑姑1叫千凰的少女也笑起来，惊讶与欣喜，伴着银铃踏过水面，迫不及待地扑进岸边女子的怀里，“小姑姑，真的是你，你又回来了！千凰好想你啊1
小动物撒娇是都喜欢用脑袋蹭人吗？闻寻雪仰着脑袋，被箍得实在太紧了，不得不拍着少女的手臂：“是我，是我，小千凰，先松手好不好。”
“不要！小姑姑，你不知道，千凰真的好想你啊1话音间，竟夸张地带了哭腔。
闻寻雪不禁愣了愣，然后高举着双手，由着对方抱着自己，呜呜咽咽发泄情绪。约摸保持这样的姿势半刻钟，怀中少女才红着眼角、吸着鼻子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看着类似投降姿势的闻寻雪，泪光闪闪地弯腰行礼：“小姑姑，你回来了。”
有关“小姑姑”这个喊法呢，闻寻雪也不知道为何。她当初只是从虎口救下了一只山中野鸡，预备拎回去烧着吃，没想到这只野鸡会突然变成人，还自称本体是凤凰。凤凰就凤凰吧，虽稀奇但也不会难以接受。然而自那以后，这只凤凰就称呼她为“小姑姑”，问原因呢，则是“你就是我的小姑姑氨。久而久之，她就懒得追究了，约摸她和这只凤凰的那位亲戚长得相像。再说救人救到底，她见这只凤凰头脑简单，就把她带回了野连天。小姑娘模样好嘴还甜，十分招人喜欢，就是一点不好，爱哭。
闻寻雪被这双泪汪汪的大眼睛一瞧，实在受不住，忙把人扶起来：“行了，从前也没这么拘束呀，怎么被兰阁主□□得这么听话了？”
“兰阁主才不会约束我呢。”小凤凰仰起圆润的脸庞，看见闻寻雪眼里的戏谑，一下又弯着眼睛笑出来。
六月的天孩子的脸，习惯了。闻寻雪无奈地笑了下，在对方喋喋不休追问前清了清嗓子，背着手，端起一派架子：“好了，其他的事暂且不提，你也别问我怎么回来的，小姑姑现在找你，是有些事情要交代的。”
小凤凰努努嘴，委屈点头。
“腊月十九，十二影进攻长明宫，野连天可知晓此事？”闻寻雪问，在对方开口前又立马补了一句，“点头摇头就行。”
小凤凰咬着唇点头。
闻寻雪当没看见，继续道：“既知道，兰阁主可有吩咐你们什么行动？”
小凤凰点头。
“……”闻寻雪叹气，“可以说详细点。”
小凤凰这下却没那么听话了，眼珠子溜溜地转，盯着眼前人：“那小姑姑，你先回答我，我告诉你详细的，是不是意味着你这次回来，想和野连天在一起啊？”
闻寻雪望着少女期待的眼神，顿时沉默下来。她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但现在把这个问题糊弄过去，之后也总是要认真回答的。思量了片刻，她开口道：“野连天现在由兰阁主领着，不是也很好吗？”
“不一样1哪想小家伙反应十分激烈，“兰阁主是很好，但是小姑姑，尊上，野连天是你创立的啊，只有你回来了野连天才叫野连天，你不回来，大家，大家……大家就是希望你回来，大家很想你呀。”
词穷的话在最后只能道出思念，少女低着眉，安静的一如身后流淌了数百年的北洛河。闻寻雪便想起来，她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掉落之地就是一片河，那条河叫“兰溪”，与如今野连天的代理掌权人同名。故事就是从那儿开始的。
“我不会回来。”闻寻雪在长久的静谧后，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小姑姑？”
“但也不会站在野连天的对立面，”闻寻雪望着少女眼中暗下去的期待，到底没忍心让对方彻底失望，“更不会和长明宫站在一条线，这样能满意吗？”
“啊？”这样的回答反倒让小凤凰震惊了，她眨着眼睛，想着第二次小姑姑可是抛弃了野连天，去长明宫做了所谓的“仙道双侠”，眼下居然说“更”不会和长明宫站在一条线上，这个“更”的意思，不就是意味着在小姑姑心里，野连天比长明宫重要吗？少女仰起头，眼神试探地盯着闻寻雪，见闻寻雪叹了口气，微微颔首，瞬间高兴起来，自己把自己哄好了，“满意，满意，小姑姑干什么，千凰都满意。”
刚才那委屈劲儿可不是这么表示的。闻寻雪见把人哄好了，正欲开口问方才之事，便听对方又启了话匣子：“那小姑姑，你不打算回野连天，也不站在长明宫一道，是要去倚靠谁，十二影吗？噢！你要去找霍姐姐1
霍姐姐……她跟那人怎么还差着辈分了。不对，这不重要。闻寻雪睨她一眼：“这不关你的事，小孩子别总那么好奇。”
“为什么？”小凤凰脱口而出，“你肯定就是想去找霍姐姐吧，霍姐姐修了魔，现在……呜呜，呜……”
这禁言的术法倒是管用。闻寻雪捻着指尖，低头瞧憋红脸的小凤凰，冷笑了声，威吓道：“再不听话，一脚把你踹到河里去，让你尝尝什么叫落水的凤凰不如鸡。”
她就知道天下最坏的人是小姑姑！小凤凰耷拉下脑袋，瘪着嘴点头，好吧，她不问了行嘛，明明就是要去找霍姐姐，还不许人说。
闻寻雪瞧着这副乖巧模样，才解了禁言，抬起下巴：“所以刚刚我问的事呢？”
“兰阁主吩咐的事啊，”小凤凰委委屈屈，四下望了望，还是凑近闻寻雪，小声道，“小姑姑，那这是千凰第无数次为你当细作了，你一定别把我卖了。”
闻寻雪严肃点头。
“咳，兰阁主说要借着十二影攻击长明宫的机会，在韶州城中制造婴童失踪的案件，以此嫁祸十二影，顺道将保护韶州城的长明宫也拖下水，”千凰看着闻寻雪愈发难看的脸色，忙解释道，“小姑姑，你放心，不会真的对那些小孩子怎么样的，到时候会把人完整还回去。”
闻寻雪原本觉得野连天干预进来会让局面变得更加纷乱，转念一想，又觉通过野连天来打乱一下十二影，不失为一件好事，至少能让德音没那么猖狂。
“嗯，既是兰阁主说的，你们照着办就是。”闻寻雪道，面上瞧不出什么神色。
小凤凰却知道这人肚子里肯定憋着坏水，真是的，每次回来都这样！
闻寻雪知道自己在野连天的□□暴君形象不是一天两天了，瞧着对方别扭的劲儿，也不打算再安慰，只道：“行了，小姑姑没什么要问的了，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你回去可别说漏嘴，否则自己把自己卖了，教兰阁主罚你。”
“不是，小姑姑，”千凰看着对方真无情地扭头就走，连忙拽着袖子跟上去，“你真的不跟千凰回去吗，要不回去看看吧，你不想兰阁主、焱川、千面、大狼、阿婴他们吗……”
是了，这三只小家伙。
闻寻雪顿住脚步，侧眸问道：“千面她们那日可伤得严重？”
“严重，可严重了，小姑姑你不知道，千面姐姐的腿都被长明宫那个坏蛋仙尊打得半瘸了，还是大狼哥哥背她回来的，大狼哥哥也惨呀，狼毛都被削掉了一撮，脑袋中间差点秃了1小凤凰手脚并用，描绘得十分夸张，俨然一副告状的模样。
闻寻雪听得不由发笑：“那坏蛋仙尊什么情况？”
“她么，”小凤凰嘟囔了声，怪不满意的，“她有你送的那把无傲剑护着，能有什么情况，受了点皮肉伤呗，可怜千面姐姐，被无傲剑抽成那样。”
“等会儿，让无傲剑抽瘸的？”闻寻雪蓦地拧起眉。
无傲剑，是她当年用那人“长恨剑”的残渣铸成的，加了招摇山的松脂玉使之软化，又用了一种名为“蚁食”的蛊毒将剑身淬炼。她记得那时霁筠年纪小，常受人欺负，于是把这把剑当作入门礼物送给了她。
小凤凰被对方的表情吓到：“怎么了吗，很严重？”
闻寻雪点头，心道霁筠对这群魔教之徒的确狠辣：“那剑身上有蛊毒，会像蚂蚁般慢慢爬满人的骨头，人会一点点坏死，妖亦然，非制蛊者很难察觉，你速回去，叫千面将抽中那处的肉剜了，然后在伤口处涂上蜜露，待蜜露变成黑色，再用火烛绕着伤口将蜜蜡燎至脱落。”
小凤凰连忙点头，蛊毒这种东西，小姑姑要是不说，她们真的没有发现。
“去吧，不会有事，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林中蜂后闻见你身上的味道后告诉你的。”闻寻雪道。
小凤凰这下不敢留恋了：“那小姑姑，千凰先走了，之后再找你1
闻寻雪“哎”一声，想起什么，又拉住凤凰：“对了，有个东西忘了给你，”她道，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细木片做的竹柄和翅膀，“上一次和你见面，你说我给霁筠送东西不给你送，死前没来得及实现你的愿望，我瞧着你在断肠谷哭了整整七天，这个竹蜻蜓，我亲手做的，没有那把剑贵重，教过你玩，你喜欢就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