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她生活的世界(三)
就这样风平浪静了许久,虽说未央宫里再不复往日的喧嚣与吵闹,但我们母子好歹也落了个心安。
这种安宁,一直持续到父皇病重那日。朕除了平日里去学堂外便一直待在未央宫里,不问其他事务,以至于连父皇是怎么病倒的都不知道。
听说他和皇后又闹了一场,气急攻心,直接吐出一口鲜血来。再加上如今毕竟年纪大了,身体大不如前,被这么一气之后,身子骨自然就垮了,直接昏了过去,没了意识。
那几日宫里忙个不停,毕竟父皇是皇帝,又没立储,朝廷上下都开始担心起他的身后事来。朕那几个有舅家撑着的弟弟,也开始摩拳擦掌起来,拉帮结派,随时准备着夺嫡之争。
朕的母后出身一般,没有父兄可以依靠,这种事,自然与朕无关。
更何况在经历了妹妹和许氏的事后,朕已经看透了这宫里的局面。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能好好活下去,便是最好。
抱着这样一种心态,作为父皇活着的皇子中最年长的,朕每日老老实实地带着弟弟妹妹们为父皇祈福,然后安安静静地去学堂。该为父皇做事的时候认认真真做事,该学习的时候也安安静静学习,时不时流露出一种按耐下去的悲哀,以求不被旁人挑出错处。
那几日,朕真的以为父皇就要驾崩了,还在想着哪个弟弟可以登基为帝,哪位母妃可以母凭子贵,当上和皇后平起平坐的太后。
甚至还在想着,这两宫太后相斗,最终又会是谁能胜出。甚至朕都开始盘算起几个最有可能登基的弟弟们的母妃们,想着她们谁更能胜任太后之位。
谁知,父皇竟又挺了过来。在太医院夜以继日的照顾之后,父皇的慢慢恢复了意识,大概又过了半年,开始着手处理起国务来了。
自然而然,皇后也开始处理起宫里的事来了。
首当其冲的便是这些皇子的生母。
丽妃被掌嘴一百,她那引以为傲的面容顷刻间便毁于一旦。
贤妃被送去白鹭寺带发修行,因为她的娘家过于胆大,已经开始着手弹劾起皇后来,最终竟然都没能活着到达白鹭寺。
齐妃被皇后当众扒去衣物搜身,还被皇后以子嗣为要挟,不许她自尽。
她生的两个小公主吓得抱在一起痛哭,不多日便患了重病,一个早逝,一个又被皇后故意许给了纨绔子弟为妻,等到她一到年纪便送出京去,估计是再也回不来了。
朝堂之上更是满城风雨,朕只听宫里人说起,便觉得可怕。
宫里好歹都是皇子公主,除开那个被吓死的公主外,好歹都留了一条命。宫外那些可跟皇室半点关系都没有,要杀,都是一大家子地杀。
那几日,朕一闭上眼,似乎都能听到他们的惨叫声,朦胧间,似乎那些人都跪在朕的面前,用祈求的目光看着朕。
就正如当年的许氏。
在无数次被惊醒后,父皇召朕觐见。
朕记得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无论朕怎么想,都不记得自己有做错什么。
无论是对父皇还是皇后,朕都没有半点忤逆,依旧照常学文习武,继续小心翼翼地过活。
朕实在记不起到底做错了什么。
但转念一想,这件事闹得如此之大,若是有哪个皇子妃嫔见情况不妙,暗中咬朕一口,把罪过推到朕的头上来,那也不是不可能。
霎时间,如坠冰窟。
朕打了一个寒颤,看着那个微笑着的公公,总觉得他的笑容中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走到未央宫的院子里时,母后只着一件亵衣,披着赤狐裘,牵着临安站在门口,惶恐不安地看着朕。
她就那样站着,眉头紧蹙,双眼含泪,仿佛一次诀别。她好几次想要开口说话,但最终都忍了下去。
朕也看着她,身子微微颤抖,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母后,馨儿困了。”
临安拉了拉母后的衣角,声音软软糯糯的,很是可爱。
很明显,她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样也好,起码活得高兴。
听了临安的话,朕一下便回过神来,朝着母后的方向微微鞠了鞠躬。
“天气寒凉,还请母妃带着妹妹早点休息。”
话音刚落,朕带着一种赴死的决然,跟着那名在养心殿里伺候的公公一起,离开了未央宫,再未回头看上母后一眼,平静地接受着自己的命运。
长夜未央,宫里依旧是一片昏暗。几个宫女拿着宫灯走在前面,后面跟着几个侍卫。我们这么一波人,就这样快步走在皇宫里。
那大约一柱香的时间,是朕经历过的最漫长的时间了。
“这一次你做的不错。”
朕刚走到养心殿门口,便瞧见了皇后的身影。她身着华服,头上戴着那顶九龙九凤的发冠,嘴角带着难以琢磨的微笑。
“儿臣见过母后。”
朕对着她行了一个礼。若不是想到未央宫里的母后和临安,朕当时大概已经和她鱼死网破了。
要是真的这样了的话,也就没有了后面的荣华富贵。
“真没想到会是你。”
朕当时只觉得惶恐,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朕默不作声,心里却在疯狂地思考着到底是谁把朕推了出去,脑海里一遍遍地闪过朕和他们对话的场面,但似乎一切都那么祥和。
但母后也说过,宫里所有人都是笑里藏刀,不可轻信。
“起来吧!”
皇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与不甘,她看着朕的眼神里似乎可以喷出火来。
但她也只是这样看着朕,没有做出别的举动。
因为有她站在那里的缘故,朕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候着她的命令。
或是父皇的命令。
“皇上宣六皇子进去。”
刚刚那个大公公出来说道。
“进去吧!”
皇后有气无力地说道,她的目光停留在朕的身上,一直盯着朕上了阶梯,走到养心殿的门口。
在殿门打开的那一刹那,朕仿佛听到了她的叹息声。
“真是便宜你了。”
朕当时并不知道她的话是何意思,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朕不敢回头,跟着那公公快步走进了养心殿里那幽暗的长廊里。
进去之后,朕才明白了皇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宁奕。”
父皇虚弱的声音从层层叠叠的帷幔后传来,有气无力,仿佛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
“儿臣在。”
朕当时只是一个没有舅家做依靠的皇子,不敢多言,甚至都没有勇气走上前去看父皇一眼,便立马跪下了。
“你可知道宁源,宁枫,宁澄他们的事?”
父皇的声音环绕在殿内,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以及十足的怨怼。在这一刻,朕便知道,朕的那三个弟弟在父皇眼里已经不再是儿子。
而是逆臣。
“儿臣不知,”朕不敢犹豫太久,思索一下后,觉得朕若是找其他话语含糊过去,父皇必然会起疑,“儿臣只知道这几日似乎都没有见到这个弟弟。”
“胡闹!”
父皇怒斥道,但随之而来的是几声咳嗽。宫里伺候着的宫女赶紧上去,轻抚父皇的后背。
而朕更是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你当真不知道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父皇追问道。
“儿臣不知道父皇说的是什么。”
朕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说道。
丽妃她们的事都是朕听着那些宫女太监说话时偶然听到的。母后早已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关在未央宫里有些年头了,若是朕直接就知道了,大概父皇又得疑心朕是怎么知道的了。
“你一直住在宫里,都没听到一些闲言碎语?”
朕一愣,迟疑了片刻。
“儿臣似乎有听到过一些,但一想到尚书都还没背完,便着急回去背书了。”
朕顺势装作回忆了一下的模样,压着惶恐,平静地说道。
“毕竟父皇一直念叨着儿臣的功课,”朕低着头,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臣自知愚笨,便只能刻苦学习,才能对得起父皇的栽培。”
朕刚说完,殿内便一片寂静。
越是这般安宁,便越是让人恐惧。朕跪在地上,眼看着额头上的汗水一滴滴滴落在地板上,一动都不敢动。
“你可当真是这么想的?”
过了许久,父皇才缓缓开口,语气也彻底缓和了下来。
“是,”朕跪在地上,深吸一口气后直起了身子,“父皇如此操劳,儿臣不想再因为自己的事,而让父皇担忧了。”
朕的话说完,殿内再一次安静了下来。透过层层叠叠的帷幔,朕依稀看见父皇在几个宫女的伺候下,缓缓坐起身来。
“你是个好孩子,是个好孩子。”
他喃喃道,声音低得朕差点没有听清。
“若是宁源,宁枫,宁澄也和你一般懂事就好了。”
父皇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或许在他内心深处,多多少少还是对这几个儿子有一些怜爱之心,对他们的结局,或多或少有些惋惜。
“虽然你是笨了些,但勤能补拙,只要有心就够了。”
父皇继续说道,到这里时朕大概猜出了些许他的意思,但这件事是朕想都不敢想的,朕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猜错。
更何况这宫里还有皇后娘娘,这位子是福是祸,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
“你可知道你那几个弟弟犯了什么错?”
正当朕思索之时,父皇突然开问道,吓得朕直哆嗦。
“儿臣不知。”
“你也是该不知。”父皇叹息一声,转头看向一旁伺候他的那个大太监,“你去把那些信件拿来给六皇子看看。”
“是。”
那些信件?
朕跪在地上,一脸的迷糊,心底却早已经开始盘算起应对措施来了。
这个时候召朕过去,这么大半夜的,肯定不会是为了问问功课,叙叙父子之情的。
再加上父皇今晚说的这些事,那些信件,大概率便是朕那几个弟弟的舅家联合其他朝臣的罪证。
果不其然。
“父皇,儿臣不懂。”
思虑再三,朕还是决定继续装作一问三不知的样子,毕竟这些事牵扯朝政,若是朕清楚,那不就等于朕和前朝有瓜葛吗?
只要父皇起了疑心,那么朕的死期就不远了。
若是装傻,那么就算是朕再傻,父皇最多也不过是再一次放弃朕而已。原本就太子之位就不在朕的意料之中,没了便没了,在封地安安静静当一辈子闲王也是好的。
父皇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毕竟到了这个年纪,也还没背完尚书。”
父皇的语气里多多少少有些无奈,但大概他毕竟年纪大了,太子之位不能在悬而不决了。
“罢了,这样也好。你是个老实孩子,贵妃也是温婉之人,以后芸儿也好控制。”
朕无言,依旧老老实实跪在那里。
“朕今日便会召前朝重臣进宫,商讨储位之事。”父皇再次叹息,很明显,他中意的太子人选不是朕,“朕打算立你为太子。”
朕一愣,自己猜出答案和听到这确切的话语,那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至于你那三个弟弟,”父皇冷哼一声,“朕还活着了,他们就巴不得朕死了好当皇帝。可真是孝顺。”
换作是早些年,估计这三个弟弟已经没了。朕的目光停留在父皇卧榻前的帷幔上,远远地凝视着父皇。
说来也是幸运,朕虽是最年长的皇子,母亲位份也是皇子中最高的,但因为舅家没有任何势力,再加上平日里一直藏拙,看上去没什么本事,完全不是储君人选。
但正是因为这三个弟弟和他们的母妃求功心切,在父皇尚且活着的时候便开始笼络朝臣,犯了父皇的忌讳,才让朕有了可乘之机。
“这件事,朕自然会处理。”过了许久,父皇叹息一声,“你早些回去吧!别让你母妃担心。”
“是。”
“你要记得,这位子是皇后推举你的,”父皇再一次开口,言语中多少有些担忧,“你可得好好感谢你母后。”
即便是觉得皇后可以掌控朕,父皇依旧担心自己百年之后皇后的命运,大概他也没有忘了那个惨死的小女儿吧?
他只是不在乎而已。
“是,儿臣谨遵父皇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