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音乐之友
当源博雅来到位于土御门小路的晴明宅时，焱妃也刚好到了。发觉两人都是要进晴明宅时，又都停下了脚步。
“请问，是源博雅大人吗？”
“正是。请问您是？”
听着面前巫女的问话，博雅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会有素未谋面的巫女认识自己？而且称呼用词也很奇怪。若是京中贵族称呼，必会加上官职，而不是初见面就直呼姓名。
不过，正如晴明所说，博雅是个“好汉子”，性情耿直，对这些失礼之处并不予计较。
“您称呼我为焱妃即可。”
“焱妃？原来是月之巫女啊！”博雅一听巫女自我介绍，再看她的打扮，白衣绯袴，腰挎如月弯刀。在暗昧不明的夜里，还敢独身一人行走的巫女，可不就是最近京中流传的“月之巫女”？
“月之巫女是来找晴明吗？这样的话，我改日再来。”
“博雅大人，请进来吧！焱妃大人也请进来！”
胡枝子花化作的式神阿蔌阻止了正欲离去的博雅。他进门时还在想这又是哪个式神女子，一边走过杂草茂盛的院子。待见到在廊前喝酒的晴明，这才脱了木屐光着脚大跨步走过去，端正地坐在一旁。
“晴明，有客人来了，你别喝啦！”
“焱妃可不是什么客人，我们已经是老朋友了。对吧，焱妃？”晴明伸手递过去另一只酒杯。
焱妃笑着，也光着脚走过来跪坐在晴明身侧，三人呈品字形坐着。焱妃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随即皱了皱眉。
“这酒还是这个味道，还不如清泉水来得好喝。晴明早就知道我们要来了吧？”
“这个嘛~”晴明眼睛眯了眯，一副故作不知的样子。好汉子博雅一看他这样，睁大了眼睛。
“喂！晴明！你早知道了？这么说来，你也知道我们找你分别有什么事了？”
“那哪能呢，我只是知道有老朋友要来，可不知道你们有什么事。”
焱妃看着闲适又略带狡猾地以言语逗弄博雅的晴明，心里想着神明真是钟爱这个男人。
时光从他身上划过，非但没有带走他的俊逸，反而给他添上醇厚如陈酒的魅力。数年不见，原本白皙幼嫩的面容变得骨满肉丰，岁岁增加的灵力填满日渐成熟的躯体，仿佛被岁月增添了实质般，从风销雨蚀的白露变作了起伏分明的白玉。少时灵透的眼眸变得深不可测，却又因上扬的眼角和如云般捉摸不透的个性而显得愈发目秀神妙。
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妙人。
“就算先前不知道是什么事，这时候你估计也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吧？”焱妃从手链中取出小狐丸放在膝前地板上。又一口喝光了阿蔌斟满的酒，自行取过碟中的鱼干津津有味地吃着。
晴明拿起小狐丸，拔刀出鞘看了看，心里已经有数了。正要开口，余光瞥见源博雅有些兴奋的眼神。
“怎么？”
“真是一把好刀啊！焱妃巫女，可否让我细观？”作为武士，刀就是重要的伙伴。更何况是像博雅这样刀弓双绝的人，看到好刀又怎么能不见猎心喜呢。
“噗！哼哼哼！”一见他郑重其事的样子，焱妃实在没忍住，把笑声憋在了口里还是笑了出声，“博雅，不用说敬语也可以的。我认识晴明已经很多年了，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尽管把我也当作是你的朋友来看就好。”
晴明也将还鞘的小狐丸递到了博雅面前，褐色的眼睛里满是笑意。博雅大喜，双手恭敬的接过刀，一手执鞘一手握柄，缓缓拔出，寸寸细看。好一会后，才把小狐丸归刃还鞘交到焱妃手上。
“这么好的一把刀，可有名字吗？”
“传说在锻造过程中有稻荷的狐狸帮忙锤打，所以取名叫小狐丸。博雅是晴明的朋友，想必多少也知道一些关于咒、鬼怪、妖物的事吧？这把刀因为一些缘故，曾经诞生了付丧神小狐丸。在战斗中，为保护我而断裂了，我虽然想方设法把它修复了，但是却迟迟没有找到能够温养付丧神灵体的地方。这才来找晴明，如果晴明也找不到，就只好拜托晴明保管了。”
“付丧神？！这、这么说来，这把刀竟然还是把神刀啊！”博雅惊讶地看向小狐丸，那自然流露的震惊让两个人都笑了起来：真是直白又可爱啊！
“就这样办吧，我这里养一位刀剑付丧神还是可以的。”
“哎呀，那可真是帮大忙了。来，喝！”
三人举杯，一饮而尽。博雅一边嚼着晴明备好的鱼干，一边开心地向两人分享晚上遇到的好事。
“今天真是运气太好了，不仅焱妃的事情有了着落，我来之前还很遇到了一位吹笛的好手，笛声清如流泉，吹笛之人技艺也十分精妙。晴明快帮我找找看，是哪位乐师？”
“哦？还有这种事？”
吃着鱼干的焱妃听到博雅提到今天晚上遇到的吹笛好手，突然停住了。
“那个，博雅是在哪里听到的笛声？该不会是在神泉苑附近……吧？”
“不错，正是如此。焱妃怎么知道？莫非……”
焱妃默默拿出龙笛。博雅也默默拿出叶二。
看着两人的表情，晴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不觉放声朗笑，于是三个人都一起笑成一片。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真是，真是没想到啊，竟然这么巧！”
“哎呀真是，太巧了！”
“既然这样，不如趁着月色，再一起吹奏吧？”博雅兴致勃勃的洗净了手，立刻就想吹奏的样子。
“好啊！那我先来一曲《春江花月夜》吧！这首曲子我可还没在人前吹奏过呢！”焱妃也赶紧洗了手口，站了起来，准备演奏了。
“哦哦！是秘曲吗，请务必吹奏这首！”博雅一听，立刻端正的坐好，眼睛里亮晶晶地看着焱妃。
“哦呀，看来今晚我有耳福了。”晴明倒是与博雅不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手支额一手执杯侧躺在廊上。以酒杯抵唇，眉梢眼角都带笑。
一夜良宵，就伴着笛声悠悠过去。
听到了许多闻所未闻的曲子，还交到了音乐之友的博雅，好心情一直延续到了第二天的朝会。看他满脸喜色的样子，众同僚都惊诧的很，以至于女官们都在猜测他是不是终于展开了恋情。午间休息的时候，博雅没忍住，在院中取出叶二，吹奏起昨夜听到的《春江花月夜》。
笛声袅袅，花枝飘摇，立于树荫下的博雅吹得浑然忘我，等到一曲终了，才发现周围早已围满听众。有侍女有女官，有同僚有上司，全都一脸呆滞的样子。
“怎、怎么？”
“这音色真是太美了！”一位女官感动的流出了泪水，“敢问源从四位，此曲名为何？”
“此曲名为《春江花月夜》。是友人所作。”
“春江花月夜，春江花月夜，真是好名字！请问贵友可是殿上人？可否请他现身一见？此曲实在流丽，妾身实在敬仰！”另一位女官更加急切地说。
“这……她，她志不在朝中，恐怕无法入宫一见。”博雅见女官们似乎都很热情的样子，赶紧站开两步，离廊桥远了些。
“哦哦，她难道是哪家姬君吗？抑或是平民女子吗？这倒是更加难能可贵了！”另一位贵族男子听到博雅的用词，立刻猜测起来。
“真的吗？博雅，她是哪家女子？如此才艺，实在不应该在下等人中浪费了，应该让她入职宫中才是。”连上司也颇为意动的问了。
“这，焱妃是巫女，是无法入职宫中的。”
博雅想了想焱妃的寒月刀和小狐丸，心里抖了个寒颤：真要让她入宫奉职，大概会有很多同僚羞愧吧。
大概是博雅的目光里怜悯的意思太重，又听到作曲者是巫女，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不可说的异类，原本围着的人说笑着借口离开了。
等例行的工作做完，博雅一刻也没有多留，直往晴明宅奔去。然而行至中途，又想着这样空着手去不大好，于是折道鸭川，采买了三条鲤鱼再赶往晴明宅。
“晴明！你在家吗？”
一条戾桥前，源博雅带着三条看起来就很肥美的鲤鱼大声呼喊。不一会，一只麻雀停在近处的树枝上，张嘴却是晴明的声音。
“找我有什么事吗，博雅？”
“啊，倒没什么事……”
“那你先回去吧，我和焱妃恐怕要到入夜才能回来。”
“出什么事了？需要我帮忙吗？”
“没什么事，只是例行的避物忌而已。”
“好吧，那我先回去了。”博雅拎着鲤鱼转身走了两步，又转回来，把鱼放在了桥上，“这鱼是专门为你买的，等回来正好可以吃。”
麻雀看着他的背影，好一会才振翅离去。而桥上的鱼已经不见了踪影。
晴明宅邸，说是避物忌不在家的晴明，却在房中与焱妃一起下着棋。
“这样骗他好吗？”焱妃取过一粒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
“说什么呢，我可是为他的身体着想，”晴明捻起一粒白子，啪的一下落在棋盘上，把焱妃的大龙截断了，“况且，你不是有事要问吗？”
焱妃先是一怔，然后又一笑，垂头一粒粒捡起已被困死的黑龙。
“真不愧是保护京都的大阴阳师啊，我提都没提就被发现了。”
“恋情是咒，思念是咒。摆在眼前都看不出来，那我可真是太对不起忠行老师的教诲了。”
“所以，”焱妃一子落下，剑走偏锋杀尽半片白龙，“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真无情啊，就这么想离开我吗？”
狐狸似的眼睛藏在扇后，似笑非笑，似泣非泣地看着焱妃。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捉弄人。然而焱妃却只想到：脉脉含情这个词到底是谁发明的，真是太形象了，大概就是看了这样的眼睛才想出来的吧？
一时间想到那双深红色的眼睛，焱妃不自觉地开始走神。视线移到院中已经挂果的紫藤上，带着恼意似地笑了一下。
“真是的，别闹啦，晴明！我已经走得太久了，再不回去，要出大事啦……”
那个同样喜欢捉弄人的家伙，一定生我气了吧，虽然我不是自己走的，这不是也没能早点回去么。总是一生气就喜欢祸祸亲族，虽说鬼会自我痊愈，但是总被炭治郎打，万一打坏了，没法工作，鬼灯可要发火啦！也不知道义勇师兄劝不劝得住……也不知道回不喜处了没，可别在现世开饭啊，地狱里亡者大餐多的是……唔，穿公卿服的样子也很好看，唉……想回去，想见他……
“晴明，告诉我。”
看着眼含星辰的巫女，晴明垂下眼睛。
虽然自入贺茂门下就不曾见过面，但是晴明知道，那人一直在身边。
背不出咒文的夜晚，桌上出现的点心；斩杀妖物时，来自风中的助力；包扎伤口后出现的干净衣物；思念母亲时出现的笛声……这些琐碎却长久的陪伴，充斥着晴明的少年时代。后来更是以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方式，一直默默守护到自己出师。
如师，似友，胜亲，这样的人，谁会不起贪恋，希望她多留一会儿？
但是，晴明毕竟是晴明，是那个以一己之力守护京中万千百姓的男人，是孤身一人在夹缝中守护人与非人界限的大阴阳师。既心怀温柔，也胸有决断。
月落雪色轻，无踪亦无形；但使桅子色，经宵映北斗。
晴明举起蝙蝠扇，眉目依旧如画。
“今年，雪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