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 99 章
江海总是有自己的处事办法, 比她们这些什么都不懂的学生更能打听到可靠的消息。
为了解决这件事,他特地在s市多待了三天。临走前,便已经有了s市这次拨|乱|反正工作的详细消息。
知道了该找什么人, 需要准备什么材料,以及申诉方面需要注意的分寸,比起一般人, 成功几率就要大上很多倍了。
陈美珍感激不已:
“阮阮, 江海,你们真的帮我太多了, 感谢的话我也说过太多,却始终没能回报你们。以后,以后你们有任何事, 只需要一句话,赴汤蹈火我都在所不辞。”
宋阮阮哪里需要她如此感激,在她心里,陈美珍就是未来的妈妈,作为女儿, 她为她做任何事都是甘之如饴的。
“美珍姐, 你知道我记不得以前的事, 把你当亲人一样。你说这样的话,不是把我当外人吗?”她软声反问道:
“照你这么说,我是不是还得还你的救命之恩啊?当初你要是不把我救回知青点,说不定我都被野兽吃掉了呢。”
“阮阮, 那不一样,我那就是举手之劳……”
“有什么不一样呢,对我和江海来说,这也是举手之劳。”
“陈知青你没必要跟我和阮阮这么客气, 平时有你在s市跟阮阮互相照顾,就已经是帮了我的忙了。”
知道宋阮阮重视陈美珍,江海也跟着劝道。
见两人都如此,陈美珍也知道自己是情绪过于激动有些走偏了,阮阮对她的恩情,本就不是一两句肤浅的感激的话能说得清的。不再说这些过于沉重的感谢之言,默默地把这份恩情放在了心里,她暗自发誓以后要更加努力,争取早点成为能给阮阮帮忙的人。
有了确切的努力方向,又赶上了上面的政策,再加上陈美珍的父亲阮明延当年确实没犯原则上的错误,仅仅是因为有个留学生父亲,某些言论又被过度解读才会被抓去改造,他在按照女儿的提示递交了申诉材料后,成功地成为了s市第一批被拨乱反正放归的人员。
夏天来临的时候,他便回到了s市。
宋阮阮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暑假前夕,此时他已经料理完了家里所有乱七八糟的事情,郑重其事地让陈美珍来复兴接她去家里做客。
宋阮阮对于自己的外公,自然是没有什么陌生感与隔阂的,让她去,她就毫无顾忌地去了。
公交车上,陈美珍跟她说了很多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她父亲阮明延回来后,已经在s市化工厂恢复原职,重新成为了高级研究员,靠近市中心那栋洋房的产权也拿回来了,陈桃那一家子人全都被扫地出门。
妈妈和小姨也终于改回了阮姓。
所以现在的陈美珍,应该叫做阮美珍了。
来到靠近市中心的那栋洋房,宋阮阮第一次见到年轻了这么多岁的外公。她出生得太晚,记忆中的外公都已经是老态龙钟的样子。
这时候的他,虽然鬓边已经有了几缕白发,却仍旧挺拔如青松,脸庞清癯却轮廓柔和俊美,总体来说还是个颇有风骨的帅大叔。
“阮阮,这是我父亲!”阮美珍向宋阮阮介绍道。
“叔叔好!”宋阮阮挂着乖乖牌笑容问好。
“小宋快进来!”阮明延笑容温和,“我已经听美珍和美筠说了,你帮了她们很多,感谢的话叔叔也不赘述,以后你就只管把我们家当成自己家,叔叔和美珍美筠都是你的家人!”
“嗯!”对此,宋阮阮丝毫没有拒绝。
他们本来就是她的家人,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
“爸,以后就是一家人,你再小宋小宋的叫,多见外啊!”陈美珍在一旁道。
宋阮阮也道:“叔叔叫我阮阮就好!”
“好,那我以后就叫你阮阮!”阮明延干脆地改口。
阮美筠此时也穿着围裙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兴冲冲地道:
“阮阮姐姐,你来啦!我跟你说,今天爸爸大展身手,做了好多好吃的!我也有主厨的菜哦,你到时候可要好好尝尝!”
没多久,一桌子菜就端了上来。
果然是如阮美筠所说,饭菜非常丰盛。
更出乎宋阮阮意料的是,外公的手艺还挺不错,一大桌子菜看起来卖相十足。这个时代手艺这么好的男人还真是少见。
而那道清蒸鱼和鱼香肉丝,更是和后世妈妈所做的菜味道几乎一模一样。
“真好吃……”
时隔几年,再次尝到了妈妈所做饭菜的味道,宋阮阮几乎有种快要落泪的冲动。
原来妈妈的手艺是跟着外公学的,难怪她在知青点的时候做的菜和后来完全不一样。
阮美珍听到她发自内心的赞叹,笑着道:
“爸,你这手艺可真不错,咱们阮阮嘴叼着呢,难得听她夸一句好吃!”
阮明延也笑了:
“那敢情好!阮阮,你以后和美珍一起,有空就多回来,叔叔给你们做好吃的补补身体,你们几个丫头,都太瘦了!”
没见面前,他原本是因为宋阮阮对他们一家的恩情,想要回报一些,所以才邀请她来住。如今,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明是第一次见宋阮阮这姑娘,却觉得她无比亲切,就跟自家的晚辈一样,让人不由自主想去关心照顾她。
“那我以后经常来,叔叔可别嫌我烦。”宋阮阮笑着道。
阮明延道:
“怎么会嫌你烦,叔叔先前说的可不是客套话,你和美珍亲如姐妹,以后你就把这里当自己的家,随时回来住。我和美珍她们,把你的房间和钥匙都已经准备好了。”
阮美筠也在旁边帮腔道:
“阮阮姐姐,我们特意把朝向最好面积最大的那一间留给你啦!待会儿吃完饭我就带你去看,你的房间望出去就是花园里的玫瑰花呢,可漂亮了!”
有了亲生父亲的庇佑,阮美筠活泼了很多。
吃完饭,她就拉着宋阮阮熟门熟路地上楼,打开了那间房间。果然如她所说,面积很大,阳光充足,还带着个小阳台,阳台上种着很多月季花,望出去则是公共花园,景色很好。
而房间里,虽然家具不算新,却也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床上用品都是全新的,竹席,粉色的床单被套,白净的蚊帐。床头柜里,是早就准备好的家里的全套钥匙。
“阮阮,你看看屋里还缺什么,跟我说,我趁着周末一次性给你添置上。”阮明延在一旁温和地道。
宋阮阮并不与他客气:
“叔叔,不用再添置什么了,我后天就要回连坪公社那边过暑假,应该住不了几天呢。不过,冬天我要床上铺得厚实一些才行。”
阮明延立刻应承道:
“好,等到了冬天,给你买一床大毛毯,再多弄两床棉被铺上……”
一切都很温馨和谐——直到楼下传来敲门声。
阮明延下去开了门,宋阮阮等人也跟了下去。
然后便看到先前在学校见过的那位中年美妇,也就宋阮阮血缘上的外婆站在门外,神色憔悴,欲语还休地看着阮明延,配上她风韵犹存的脸与身段,委实一副凄楚可怜的样子。
“明延……”
原本和煦如春风的阮明延,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你还来做什么!”
她试图去拉他的手:
“明延,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阮明延甩开她,神色冷如冰霜:
“我没让你赔偿当年我留下的财产,也没追究你这些年对两个女儿的苛待,已经算是顾念了当年的夫妻情分。你要是再来纠缠,别怪我不念旧情。别忘了,你伪造文书,非法转移房产的事,我随时保留着追诉权。”
听到这话,这位中年美妇顿时畏惧地放下了自己的手。
“明延,你当真这么绝情吗?就算你不管我,也不能不管桃儿啊,她现在还在念大学,一开始没有申请助学金,现在连生活费都没有,实在是可怜……”
阮明延冷笑一声:
“事到如今,还把我当傻子?陈桃是我的女儿?你敢到医院去做个亲子鉴定吗?”
面前的女人顿时就不说话了,好一会儿才戚戚哀哀地道:
“明延,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孩子们需要妈妈,我以后一定……”
话没说完,就被阮美珍打断,她的语气还算平静,同时也很冷:
“我和美筠早就过了需要妈妈的年纪。我们正需要你的时候,你只是别人的妈妈,现在来打亲情牌没用了。”
“姐姐说得对,我也不需要你了!”阮美筠也道。
阮明延目光冰冷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听到了吗,我们都不想见你。再来纠缠,别怪我送你也去体会一下西北农场改造的滋味。”
这话最终吓退了宋阮阮的外婆,她哭着走了。
而外公阮明延望着她的背影,呆立在原地许久都没去关上门。
宋阮阮看着他捏紧的拳头,下意识打量了一下他此时的神情。
意料之外的,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有痛苦,有迷茫,有挣扎,却唯独没有愤恨。
宋阮阮怔了怔。
听妈妈说,外公作为高知,被平反后就一直有很多人给他介绍对象,但他始终没有再娶。
她以前一直觉得这是为了小姨和妈妈,可现在看来,仅仅是因为这样吗?
两人的对话,让她得知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隐情。
比如陈桃,明明比小姨大好几岁,却很得继父疼爱,被宠成了小公主,她和妈妈小姨明明是姐妹,后来却再无联系。
加上外公刚才的话,不难推测出,陈桃应该是外公和外婆还在一起的时候,外婆和现任丈夫生的。她早在那时候就已经背叛了外公。
出轨卷走家里所有财产,苛待女儿十多年,但外公看起来并不恨她。
那妈妈会怎么想呢?
宋阮阮的目光移到阮美珍身上,她此时正皱眉看着自己的父亲,心情不太愉快的样子。
宋阮阮敏感地意识到,这里头或许还有些自己不知道的隐情。
“美珍姐,我突然想起实验室还有事要回去一趟,你和我一起吧。”
她对阮美珍道。
阮美珍似乎也不想待在家里,便答应了,两人再次上了公交车。
“你妈她,好像过得不太好的样子。怎么回事啊?”
按理说不应该啊,即使是被赶出了洋房,那个陈桃的父亲,也是一个大厂里的车间主任呢,怎么听外婆的意思,已经困难到过不下去了?
阮美珍道:
“陈桃的父亲,因为被人举报利用职务之便贪|污|受|贿,已经被抓进了公安局,将来肯定要判刑的,他个人名下的财产也全被没收了。”
“真是活该!”宋阮阮拍手称快,对于那个苛待小姨和妈妈的陈桃父亲,她一直很讨厌。
随即又悄声问道:
“这件事是不是叔叔做的啊,他可真厉害,才出来就能用雷霆手段收拾了这些坏蛋!”
这时机如此凑巧,很难不让人往这个方面想。
然而答案却大大地出乎人意料。
阮美珍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些无奈:
“哪啊,我爸怎么可能做这种事,那纯粹是姓陈的自己当年作恶太多,那些被他陷害的同事,有几个也和我爸一样在这批拨|乱|反正的人员里,人家一回来肯定是要报仇的。”
“我爸他连他们伪造文书弄走我们的房子这么大的事都没追究,怎么可能主动设计他们!”
“为什么?”宋阮阮不解。
阮美珍有些愤愤不平:
“因为这事要真的闹到公安局,我妈也要坐牢。”
她望着宋阮阮的目光里带着幽怨,“阮阮你说,她这种人难道不该坐牢吗?”
“她带着我爸的所有钱财养着姓陈的一家,帮姓陈的走关系升官,又是怎么对待我们姐妹的?我们自从陈家人进门后,就没吃过一顿饱饭。
我十六岁刚高中毕业就被送去当了知青,为了显得姓陈的觉悟高,他们放着隔壁省的农场不让去,特意把我送到条件最艰苦的c省。
当了六七年的知青,我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回来,又为了帮姓陈的讨好领导,逼我嫁给他们厂长那个混球儿子!我不肯就威胁我说要把美筠带回去!我忍了这么多,她但凡能好好对待美筠,我也没那么恨她,可是你看到的,美筠过的什么日子,我挣的钱拿回去,她也完全不给美筠花,全花在了姓陈的一家人身上!”
“姓陈的进去了,她对姓陈的那么一往情深,就该进去陪他啊!可是我爸他不肯……”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
“算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是他的选择,我也不好干涉。”
宋阮阮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想宽慰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倒是阮美珍自己道:
“跟你说了以后,心情好多了,不用担心我啦。”
虽然她这么说,宋阮阮却依然很难受。
她能感受到妈妈的委屈,可她什么也做不了。
谁欺负了她妈妈阮美珍她都想帮她打回来。可唯独外婆不行,她是妈妈的长辈,这是他们的自家人,自家事。
她现在在所有人眼里都只是妈妈的好朋友,不是真正的一家人。就算是,作为小辈她也无法干涉长辈的事。
而那个有立场惩罚外婆的人,不肯替女儿们出头。
那对人渣男女做了这么多坏事,外公也仅仅是拿回了房产,不予理会而已。
就连外婆的现任丈夫被抓,也只是因为以前的事情遭了报应。
所以外公他——完全没做任何帮女儿们报仇的事!
妈妈这些年的遭遇,外公不可能不知道,不然也不至于指责外婆不配做个母亲,说她苛待两个女儿。可即使如此,他依然什么都没做!
第三天,江海来接她回家过暑假。
看着卧铺走廊窗外飞快移动着的连绵山体,宋阮阮想起这件事依然觉得难受。
“阮阮,怎么了?”
江海见她眉头紧蹙,眼中隐含怒火,连忙凑上前关心道。
“江海,你说这种人到底怎么想的?”伴随着火车轰隆隆的行进声,宋阮阮突然有了些倾诉的欲望。
当然,她不会说这是阮家的事情。
“有个男人,他老婆不仅出轨,还趁他坐牢,卷走了他的财产,和奸夫一起虐待他的儿女,结果他出狱回来后,竟然丝毫没有报复他妻子和奸夫!他明明有两人的把柄,可以让他们去坐牢的。”
“后来奸夫落魄了妻子找他和好,他也只会说说狠话吓走她,实际上什么也没做!”
“我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他这样对得起他受苦多年的儿女吗?”
江海何其聪明,虽然她没明说,也大概猜到了这是说的阮美珍家的事。
也唯有阮美珍的事,才会让阮阮如此上心。
男人有时候就是直线思维,她既然问了,他便认真帮她分析:
“这并不难理解,他就是不忍心。不报复奸夫,也是不想让妻子跟着受牵连。这和他亲手去伤害她没区别。对于他的妻子,放任她自食恶果,已经是他最大限度的绝情了。”
这一番分析让宋阮阮更加难受了,“所以在你看来,也觉得他对他的妻子余情未了?”
她有这样的猜测,但江海作为男人也这样觉得,无疑就更加肯定了这个猜测。
江海点头。
宋阮阮噘嘴,不开心:“为什么啊,都这么对他了,还这么没出息对她余情未了!”
江海望着窗外,目光中带着些追忆:
“有些人就是这样没出息,即使知道被背叛,被伤害,也还是没办法放下那个人。”
当初两人吵架,她毫不犹豫地丢下他奔向公社,那时候他以为她住进了秦安平家,脑子里想象了成百上千次她会如何与秦安平卿卿我我,但真到了关键时刻,不也一样无法放任任何对她不利的事情发生么。
宋阮阮听到这话有些迁怒,瞪了他一眼:
“你倒是很能和那个倒霉蛋共情嘛?”
江海牵起她的手,安抚地揉了揉她的手心:
“阮阮,别人家的事情没必要闹得自己这么不开心。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他这个当事者都愿意这样做,旁人又有什么好抱怨的?”
“而且他能放任他的妻子自食其果,其实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毕竟他以后还有可能会选择原谅她,继续对她好,那你到时候岂不是更生气。”
这话让宋阮阮顿时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怎么可能?再没出息也该有个限度吧,就这样还能选择原谅,继续对她好?”
江海理所当然地道:
“怎么不可能。不忍心看她吃苦,她又愿意回头,不原谅还能怎么办?”
说到最后,带着几分无奈。
他就是她口中这种没出息得没限度的人。
当初哪怕以为她会和秦安平在一起,却也还是忍不住千里迢迢来看她。看到她瘦了,就担心不已,只怕她不收自己的东西,哪里还会想到计较她是否和别人在一起。
哪怕到他们和好的时候,他其实也不确定她是否和秦安平有过什么,还是后来在公社再次见到秦安平,两人说开了才确定的。
但他那时候,对于两人的和好,只有满心庆幸,完全想不到其他,也不敢再要求其他。
所以他完全能理解阮美珍父亲的做法。
哪怕将来阮阮做了同样过分的事情,只要她不离开他,他也一样会选择原谅。
只是这样的想法,还是不要让她知道,最好永远也没机会知道才好。
宋阮阮全部心神都在外公的事情上,倒是没注意到身边这个年轻的男人心里的千转百回。
她仔细回忆着自己记忆里的蛛丝马迹,最终确定外公应该没再和外婆和好,心里才好受了许多。
比起置之不理,两人重归于好才是会让妈妈更加如骨鲠在喉的吧。
或许,外公也并非完全没有体谅妈妈这个女儿的心情。
她这个旁观者,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努力让妈妈开心一点。要不打电话让她和小姨来连坪公社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