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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云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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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馆主,恭喜恭喜。”

    “刘经理,多谢多谢。”

    云望个子不高,身材短粗,剪裁妥帖的高档长衫裹在身上,撑出硬梆梆的肌肉轮廓,仿佛一尊被丝绸包起来的青铜器,两只拳头比常人厚出一层,指节处茧子铜黄。

    他面前,站着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穿西装打领结,金丝框眼镜顶在鼻梁上,抹了发油的头发梳理整齐。

    “刘经理是留洋回来的进步人士,年纪轻轻就跟在薛先生身边做事业,前途无量啊。”云望说着习惯性的客套。

    “馆主谬赞了。”

    刘经理满脸堆笑,

    “薛先生今天和法国人谈船运合同,实在脱不开身,所以让我代为出面,登门贺喜。”

    稍稍一顿,声音压低:

    “云馆主,那件事……”

    “什么事?”

    云望眨了眨眼睛。

    “就是那件,秦得利洋行愿意捐助出资,帮人宗馆扩大门面,顺便重新装修一番……”

    话没说完,云望突然用力清了清嗓子,掏出怀表看了一眼:

    “开宴的时辰快到了,我准备一下。刘经理不必拘谨,吃好喝好,千万尽兴。”

    刘经理的笑容挂在脸上,僵硬,滑稽。

    若是旁人看来,这是一次相当怪异的对话。送钱的人点头哈腰,似乎生怕对方拒绝,收钱的人却顾左右而言它。

    其实不奇怪。

    津门是北方最大的城市,寸土寸金,武馆大多开在繁华主街上,租金高昂,平均一家武馆二十来个学员,如果只靠收学费根本维持不下去,是一项赔钱的营生。武行能有如今的盛景,靠的不是经济,而是政质。

    自民国初年以来,中山先生提字“国术”,国民政府大力倡导武风,政商各界纷纷给武馆捐款,只为养住有名望的武人。

    这么折腾一遭,政客做政绩,商家赚名声,真金白银则落入了武馆口袋里,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凑成了武行如今的繁荣局面。

    鲜花着锦?

    烈火烹油!

    资助武馆有极大的隐性利益,有实力的势力都想插一脚进去。但偌大的津门只有十九家武馆,蛋糕早就各有归属,哪怕秦得利洋行想白送大洋给云望,也只会碰一鼻子灰尘。

    刘经理望着云望的背影,咬了咬牙,怏怏回到座位上。

    “咳咳。”

    客人们止住话头,望向台上。

    “诸位,今日是我云望的生日,在座的朋友们愿意赏脸,是我的荣幸。”

    云望环顾一圈,抱拳行礼,

    “霍殿宇老前辈几日前在报纸上做文章,主张推陈出新,人宗馆响应革新之风,特意请来了起士林的洋人主厨,每桌加洋菜一盘,磕肥一壶。”

    侍应生将菜盘和茶壶端上桌子,一大份嫩煎羊排,撒了黑胡椒粗盐粒,翠绿薄荷点缀其上,渗着金黄的油脂。

    刘经理拉住侍应:

    “刀叉呢?”

    “客人,本店没有这些。”侍应回话。

    刘经理皱了皱眉,正欲说话,桌上其余人已经用筷子夹走了好几块嫩羊排,大家神色自然,倒显得自己最不合群。

    “……”

    刘经理叹了口气,倒了一杯咖啡。

    香醇的深褐色饮料落在青花瓷杯里,就像一个穿旗袍的外国女人。

    “近几年来,幸得社会各界鼎力相助,武行事业蒸蒸日上,改善国人体格,振兴国之民气。虽然偶有宵小之辈……”

    顿了顿。

    终究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姓名。

    “虽然偶有宵小之辈,终究是螳臂当车,身与名俱灭,不废万古流。”

    话音刚落,门口炸响了唱名:

    “左凤图门下,陈酒,登门礼贺!”

    人群如潮水一般向两侧排开,露出叼着半根烟的陈酒,粗布短褂和满堂华服泾渭分明,肩头布裹上的斑斑鲜血无比醒目。

    “贺寿?”

    云望眯着眼睛,

    “你的礼呢?”

    陈酒拿起旁边桌上一个饭碗,往桌面一扣,将烟头竖着插进米饭里。

    “这便是了。”

    烟头缓缓燃烧,仿佛坟前的祭香。

    陈酒的声音清晰回响:

    “寿贺完了,下面做正事。我是来踢馆的。”

    “我师父当初摘了九家武馆的招牌,我沿他的老路来,人宗馆是第一个。”

    “你也踢九家?”

    云望拧着眉头,居高临下打量陈酒。

    一个毛头小子拎着死人的刀,来做找死的事,疯狂得无所顾忌,像极了武侠小说的主角。但现实不是文人的意淫胡扯。

    “不,”

    陈酒摇头,

    “我踢十九家。”

    人群一阵骚乱,陈酒眸子沉黑,像一柄刀直插向云望。

    单刀赴会,听上去装逼极了,实则却是一步险之又险的棋。

    登瀛馆内人宗弟子几乎都在,武行中人佩戴兵器好比穿鞋般寻常,几十个人几十柄兵器,说是龙潭虎穴也不为过,而自己目前只是个无名小卒,唯一的名头是左凤图的弟子,辈分太低,就算云望不肯接受踢馆单挑,同样说得过去。

    陈酒摩挲刀柄,掌心灼热。

    同时,

    一股腥咸的滋味儿隐隐约约在唇齿间泛开,像铁,又像血,撩拨着凶性,他听得到自己的心跳,狂乱如野兽撞笼。

    “师、师父!”

    这时候,唱名弟子连滚带爬跑了进来,满脸惊惶失措。

    “没体统的东西,有事说事,瞎嚎什么?你是在奔丧么?!”云望语气极重,“别让客人们看了笑话!”

    “师叔爷,师叔爷他……”

    弟子不敢继续说下去,但云望脸色一变,已经猜了个大概。

    陈酒能进门,本身就说明了很多事情。

    云望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眼皮,目光开了锋一般:

    “我父亲没得早,我成名之前,门派全由师叔辛苦拉扯。他既是我真正的师父,又如我生父。”

    “谁没有师父?”

    说完这句话,陈酒手腕重重一振,层层麻布割裂飘飞,蛇鳞般的刀纹映照灯光。周遭人群吓得退开好几步远。

    “陈酒,是吧?”

    云望瞥了下眼熟的苗刀,嗓音森冷干哑,

    “你坏我宴席,害我亲人,折了我人宗馆的面子,皆是死仇。既上擂台,生死自负,我会杀你解恨。有人替你收尸么?”

    “按照规矩,踢馆不论输赢,武馆都要请客。云馆主请不起一副棺材么?”

    “很好。就凭你这句,我出钱给你买坟。”

    云望一振衣袖,

    “开擂。”

    话说尽了。

    武馆弟子上前阻开人群,清出一片空地。陈酒与云望隔着十步距离,相对而立。

    云望从弟子手里接过兵器,两柄刀穗灿黄的两尺三寸钢刀。

    “三皇门,云望。”

    “披挂门,陈酒。”

    两人异口同声:

    “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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