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章 割肉
“啪！”
进了办公室，邓佳佳没有客气，直接坐在了柏正群的座位上，手中的文件甩在桌上，这暴躁的模样看得柏正群紧跟的脚步为之一停。
他缓慢的挪动着脚步，站在桌子前不敢吱声，厂里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有直接责任，自然要摆出一副认错的姿态。
心中却在暗自叫苦，希望对方从轻发落。
办公室的气氛越发的压抑，柏正群低眉顺眼，不敢看向对方，看着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邓佳佳叹了口气。
“算了，把现场情况先和我说一下吧。”
邓佳佳心里明白，此时的他还需要柏正群来处理轧钢厂的事情，临阵换将可是大忌，他没想过，但事后一定要严肃处理。
“是是是……”
柏正群反应过来，搓了搓手将手里的资料摊开，邓佳佳不主动追究，他自然是要表现的更加积极。
“首先是请假问题，截止到现在，已经有四千三百多人请了假，其中有六个车间彻底停工，全体人员，包括车间主任都一同请假了。
理由也都是一样的，不是这里不舒服就是那里不舒服，连最少的也请了一个星期。”
柏正群小声汇报着，眼神不停的打量着前方，生怕邓佳佳跳起来骂他个狗血淋头。
而邓佳佳此时却已经顾不上骂他了，脑海里满是对事件失控的担忧，说到底，他在某些问题上的承受能力还不如柏正群，享受着权力带来的便捷，自然也丧失了平常人所经历的磨难。
“方案呢？你们商量出来的处理方案呢？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请假？”
他敲着桌子，重重地问道，喉咙里的声音因为紧张都有些变调了。
“有方案！有方案！”
柏正群慌张地应着，手上也不停的翻着笔记本，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突然，在一页停下：“刚才我们在会上讨论了这次工人闹事的原因，其中有个重要原因就是工资拖欠，厂里的绝大多数员工，工资的拖欠在五到六个月，只有一些特殊岗位的工种，稍微好点。”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偷偷打量了一眼邓佳佳，见他并没有什么反应，这才继续说道：“所以，有人提出一个方案，就是先将这些负责生产的工人的工资先发了，让工厂先转起来，或者，先发一半，三个月的工资，把人哄回来再说。”
说完这些，柏正群看着空白的笔记本，赶忙合上。
还是老生常谈的那一套，作为一个厂长，他就像风箱里的老鼠，夹在领导和工人之间两头受气，工厂没钱发工资这已经成了事实，申请报告也打了上去，可主管部门一直没有批复，没钱到账他也没有办法。
如今已经抵到绝境，他只能把这个话题再拿出来，将问题摊在邓佳佳的面前，让他当面做出决断。
“行，就按你说的办，需要多少钱，你现在就写个报告给我。”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邓佳佳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同意的速度之快，让柏正群一时间有些愣神，直到听到对方的咳嗽声，才反应过来。
他顾不得细想，和邓佳佳交代了一声，说是资料在财务室，便急匆匆的走了，转身到隔壁吩咐倪自容照应好邓总，和对方在一起，压力太大了。
……
“邓总，我给你倒杯茶吧？”
寂静的办公室里，一道声音打破了邓佳佳的沉思，他不满的皱着眉头，心想这柏正群的秘书太不懂事了，倒水的事情还要问，早该准备了。
“别放茶叶。”
思路打断，他闭着眼，靠在椅背上休息，中午到现在，大脑一直保持着高速运转，这停下来，才感觉到累。
“噔~”
杯底触碰桌面的声音响起，睁开眼，茶杯已然摆在了面前，一双纤细嫩白的手刚刚离开，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长得还算标致，但此时的他却没有打趣的心情。
揉了揉眉头，端起茶杯，半天没喝水，早已经渴的不行，更别谈还和叶花一起喝了酒，热水下肚，这才舒服不少。
“嗯，你先下去吧。”
看见倪自容候在一旁，邓佳佳吩咐了一句，这姑娘眼神直溜溜的盯着他，让他感觉自己仿佛是被关在动物园里的猴子，颇有些不习惯。
以往，手底下的人哪一个在自己面前不是表现得唯唯诺诺。
“邓总，柏厂长让我在这边照应你，我看你比较累，要不我给你揉揉头吧？”
倪自容尽量将自己表现的像个刚招进来的小秘书，不懂职场规则，却急于表现自己，就因为刚才在隔壁观察到柏正群的低三下四，料到邓佳佳的身份不简单，所以才想在这里套取更多有用信息。
“哦，你还会这个？”
邓佳佳来了兴致，心里却编排起柏正群，想来这老小子招这么年轻的姑娘进来指定没憋什么好屁。
“家传的把式，说是能通经活血，我也没见着，但放松还是有点效果的。”
倪自容谦虚道。
“那就试试。”邓佳佳站起身来，走到沙发处躺下，沉声道：“我就先躺一会儿，要是睡着了，等到你们厂长回来的时候叫我。”
说罢，便闭上眼。
头上传来的力度让他感觉刚刚好，耳边传来小秘书的声音，两人闲聊着家常，让他整个心灵都放松下来。
……
不知过了多久，等邓佳佳再睁开眼，就看见柏正群的一张老脸出现在面前，吓得他赶紧起身，这才发现身上盖了一条薄毯，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雪花膏的味道。
是那小秘书的吧？
他心里想到，短短的几分钟，却让他的身心都放松下来，这种手艺，跟在柏正群的身边太浪费了，以后得找个借口要过来。
回首又看见柏正群的那张老脸，气不打一处来，埋怨他打断自己的休息，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紧接着和他要了财务统计的工资明细便向外走去，时间还赶得及，今天就能把事情办下来。
莫名受了白眼的柏正群一头雾水，不知道哪里又得罪了对方，只不过，事情已经暂时解决了，段时间内不用提心吊胆了。
“摆什么臭脸色，总有一天，要让你反过来求我。”
他嘴上骂骂咧咧，捡起沙发上的毯子，整齐的码好，心里疑惑，自己午睡的毯子放的蛮好的，怎么会被这个家伙给翻出来。
……
……
第二天上午八点左右，柏正群连早饭都没吃，就急匆匆地来到财务室，虽然有了心里准备，但看到那一沓一沓的现金时，他还是松了口气。
事实证明，有的时候，你觉得很难办的事情，就是别人一句话的问题，昨日刚打好的报告，今天还没上班，不仅款项批了，甚至都给你送了过来。
一万人三个月的工资可不是个小数目，财务室里，所有人都在清点着现金，连刚入职没多久的都拉来顶上，学徒学着师傅的样子，笨拙着沾着口水，就是这样，都不敢有所懈怠，万一马虎算错了，落在个人身上，都是毁灭性的。
“主任，我这里清点好了，十万现金，正好。”
“我这里也好了，二十万。”
……
办公室里汇报的声音此起彼伏，虽然国家已经发售了一百元大钞，但工人的工资，大多都是四五十，所以，送来的都是小面额的现金，还有零有整，极大的增加了大家的工作量。
一百一十三万四千五百三十五！
柏正群记得清清楚楚，是自己汇报上去的金额，此时他搓着双手，守在办公桌旁，上面十块五块的面额是最多的，一摞一摞，铺满整个桌面。
“小倪，快，去通知广播室，今天上午九点，所有人统一在办公楼领工资，不来的，等后面上班再发。”
柏正群意气风发的吩咐着手下，这些天来，被这些工人们逼得如丧家之犬，终于能扬眉吐气了一回。
泥腿子！讨债鬼！……
他呲着牙，心里用最恶毒的话攻击着厂里所有请假的工人，恨不得将桌上的那些钞票狠狠地砸在他们脸上。
……
杨成光是红星轧钢厂四车间的一名普普通通的工人，家境一般的他这几年可以说是过的非常困难。
由于企业改革，计件工资的试行，工人的等级考试制度几乎等于作废，想要工资高，只能加班多做。
本来凭借着早年评定的三级工的待遇，加上绩效工资，他家的生活还算过得不错，可当孩子们到了年纪，谈好了对象，这一切就发生了改变。
为了给孩子们置办婚礼，家里积攒多年的积蓄为之一空，甚至还向亲戚朋友借了不少。
可就算这样，他的心里还有盼头，毕竟，钱没了再存就是，还有十来年才退休，苦一点，多加加班，早点给大伙把钱还了。
但事情的发展渐渐偏离了他的预期。
最开始，是工资的拖欠，领了几十年工资的他第一次被告知这个月工资要等等，工厂的回款没到，要到下个月才能发。
他想着，就一个月工资，谁能没遇上个难事呢，工厂又不是个人单位，这钱少不了，于是，和厂里的同事借了一个月的钱，先把眼下度过。
谁料第二个月，当他满心欢喜的以为能一次领两个月工资的时候，工厂又以同样的借口又将工资拖了一个月。
这下，他傻眼了！
同事的催款加上之前和亲朋好友借的钱，不是个小数目，本来就是牙缝里挤出的钱来还账的，如今吃饭都成问题，哪来钱还。
可别人怎么会放过他，特别是这个年头，谁家又能有多少多余的钱呢？面对上门催债的这些熟人，老杨陪尽笑脸，让债主将还款的期限又宽限了几日。
这次，他可不敢再相信厂里的话了。
他开始私下里接活，隔壁服装厂生意红火，单子做不过来，他就从那边拿手套回来做，一个一厘，做一千个才一块钱，白天上班，晚上回来继续加班，不敢有半点懈怠。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他不仅没等来厂里补发的工资，就连每月应发的工资也逐渐拖欠到了六个月，而做手套这个副业，也不再是他一个人做了，除了家里的爱人，就连儿子儿媳下班后帮着一起做，才勉强够一家子糊口。
（ps：服装厂这事是真的，那个时候家里建房子，和亲戚们借的钱，就是靠的一双双手套把钱还起来的）
这次的罢工行为不是一时兴起，杨成光被找到时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看着身边越来越多的人交了病假条，他也没忍住，写了一份。
现在想起来，早该这么做了。
“老杨，你怎么还在这儿，快去厂里！”
享受着早晨的阳光，杨成光正坐在门前感叹，突然听到一声呼喊，睁眼一看，是同一个车间的小李，印象里，身边的人里好像就他没请假。
“去了干嘛，又不发钱，还不如在家休息。”他眯着眼，表现得不屑一顾。
“去领钱啊，厂里发工资了。”
小李从他身边经过，并没有过多的停留，他还得去提醒其他人，广播里可是说了，今天不去领工资，要等的话就得等下次账上有钱了。
“发工资？”
望着小李远去的背影，杨成光愣住了，厂里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还没到发工资的日子，就主动要求发工资。
“等等……”
他张了张嘴，想要再问上两句，却见小李一个转身，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算了，还是去厂里问问吧，家里的手套并不限制时间，去一趟无非半个小时，要是被耍了，就当作散步了。
“哎呦。”
他扶着门站起身来，常年的加班工作让他的腰不堪重负，可看着家里忙碌的妻子，诉苦的话又憋了回去。
唉，谁又不累呢。
……
同一时间，轧钢厂这边。
“按照顺序排好队，那个谁，谁让你插队，谁要是再插队，都给我排到最后去。”
“放心，都有，只要今天来了，我就算自己的工资不要，也先给你们发了。”
……
财务室门口，柏正群意气风发的模样，就如同他当年第一次踏进轧钢厂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