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素心(七)
那伙人穿过雪原,越靠越近。
红丹从藏身处走出,站在进山寨的路口,手中提一把沉重的长矛,略有几分在明荣城招蜂引蝶时的媚态。
说话的语调却不平不缓,不卑不亢,道:“各位大爷,你们带刀来此作甚?”
见山寨中冷不丁多出个女子,那群男人四顾,哈哈大笑。
“不过一段时日未见,山寨中竟然有了女子。难道是那伙当兵的掳来的?”
“将我们掳来的女子放回家,自己又重新抓了几个。”
“女人竟还拿着矛?难道男人身上没有?”
红丹嘻嘻笑着,与那群男人说笑。
花翥静心听着那群男人口中的污言秽语。
这几日红丹常道:世道不宁,人便多了几分情不得已,又有几人甘愿落为寇?若是太平,谁又不愿在家中舒舒坦坦快活一生?
花翥一直相信以朱曦飞的性格,原本占据此处的山匪但凡有一丝可取之处他便不会将他们赶走。
这伙山匪就是恶人。
可东方煜常道真实披着虚假的皮,虚假穿着真实的衣,世上之事从不是“真”、“假”二字就可参透的。凡事得自己亲自看过方才可做定论。
这便让红丹一试。
试过后却不过如此。
众人污言秽语,唯有一清亮的男声道:“这般不好。我等是山匪,不是垂涎女人的暴徒。”
这番话却被很快淹没。
一男人粗声道:“军师太过仁慈,难成大事。”
那清亮男声一声长叹,不再出一言。
嬉皮笑脸,那群人越走越近。
红丹朝后退,渐惊惧不安。
花翥前几日捕猎野猪时学会的沉心与静气在此刻发挥作用。
她仔细估算那伙人与设置下的机关的距离,心跳愈快,便愈用鼻孔长呼吸以压制不安。
那伙人逼近。
红丹眸中滑过一闪而逝的绝望,却又在瞬间换上娇滴滴的媚,与过去在明荣的媚客模样别无二致。
花翥目睹红丹眼神的变化,心中酸楚阵阵。
女子身上背负着枷锁。
挣脱需要用尽全力,回到地狱却只需只言片语,抑或是
一两个轻视的眼眸。
她要做的事尚有很多。
她要走的路尚有很长。
花翥再度深呼吸,眸光冷静,神情坚定。
时机尚好。
她剪断机关上的绳子。
终是第一次做机关。
东方煜从未教过花翥机关术。他不过做了一次,她不过看了一遍。细节上略有缺漏。
加之雪太厚,机关竟一动不动。
忍住心慌,她起身狠狠踹了一脚支撑巨大草屋顶的木棒,木棒才有细微松动迹象。
那些男人见到她相貌。语气越发流里流气。
花翥再度用力,苏尔依抽出弯刀欲砍断木棒,花翥制止,微摇头。苏尔依便也帮着踹了几脚。
第一根木棒终于动了
撞向第二根。
第二根撞向第三根。
红丹退至她二人身边,眼神中的慌乱略减轻几分。
花翥看着不断撞击的木棒。
她也曾问过东方煜为何不用剑砍断长木棒。东方煜道此种机关甚为危险,使用机关的前提是保住自己的性命。
终于到了最后一根。
咔哒。
一声轻响。
那是第一粒雪花下落的声音。
雪在屋顶上静谧了太久,终得了几分自由,
他们奔跑。
他们呼啸。
他们欢喜雀跃,从紧靠着山两侧的屋顶一泻而下。屋顶的雪跑了,山上的雪不示弱。
一道闹着,唱着,嘻嘻哈哈,奔向那群呆若木鸡的山匪。
雪沫漫天。
那群山匪乱了阵脚,一个个朝山下猛冲。
雪像是在玩耍,嘻嘻哈哈喧闹着穷追不舍,将他们生生吞下。
花翥未敢分心,小心留意周围的动静,以免杀敌八百,自伤一千。
东方煜常道,未雨绸缪。
花翥一早便明白加上贺紫羽他们也不过五人。青心若是出击至少会派出百人。
人数上不占优势,便要利用地利与天时。
山寨修建于小山坳中,两侧山体倾斜度很大,不少木屋、草屋上都可见山体滑坡的痕迹。这便是地利。
所谓天时便是今年这古怪的雪。今年雪大,从入冬一直落到元宵
。雪堆积在屋顶,压得屋顶摇摇欲坠。
花翥便早早与众人一道取下几处用薄木板或是草做成的屋顶。再用修建房屋的木棒支撑屋顶,紧紧靠在山坳两侧。近日雪大,屋顶上雪堆积越来越多。
为了自己的安全,堆雪处距离人不可太近。
故而花翥阻止苏尔依直接砍断支撑的木棒,而通过移动让木棒撞击,启动机关。
距离远,加之平日小心谨慎,堆积的雪并不会给她们造成太大的麻烦。但若在关键时移动第一根木棒,一根根相互撞击,便可造成一次小心的雪崩。
一如当初东方煜做的那般。
需要耐心,还有精密的计算。
雪继续狂涌而下。
花翥看着雪崩塌,看着那些被埋入雪底的人。
这是她的命途。
也是战乱时分的绝大多数的人的命途——夺取生存。
她忽觉山匪中一人很有些古怪。
是那个声音清亮、被称作军师的男人。
众人皆往下跑,唯有那男子沿着雪崩方向往右侧山上跑,一边跑一面用布掩面,快跑奔向一棵古树,一把抱住粗壮的树干,向上奋力攀爬,堪堪躲过。
“此人厉害。”红丹道。
花翥只微微点头。
那帮人不少被埋在雪下,逃出的那些有人折返,将他们从雪下扒拉出来,逃得慌不择路。
唯有树上那军师,待雪静下,才不紧不慢从树上爬下。
又见雪下埋着一人,他又慢条斯理将其掏出,用手拂去那人面上的雪,双手手指交叉,平放在那人胸口轻轻摁了两下,被埋那人狠狠喘了一口气,睁眼,惨叫连连,手脚并用逃得很快。
那男子却依旧气定神闲。
他慢腾腾整理衣冠,施施然对花翥鞠躬。转身欲走,花翥与苏尔依眼神相触,便一道提刀快步跟上,花翥用黑剑架在他脖子上。道:“你,跟我回去。”
苏尔依的弯刀抵在那男子后腰处。
男子一声长叹,道:“世道。可怜在下饱读诗书,竟被两个女子擒住?!何以谢苍天?!又如何对得住男子身份?!”
花翥递出黑剑,冷道:“请。”
“性命得来不易,姑娘这般岂不愧对在下爹娘。”
愈发觉得此人有趣,加之花翥也想知晓朱曦飞的去处,这便扯着此人衣领将他拖进屋中。
男子看来也就弱冠,故作张狂的眉眼间带有一丝书卷气息。双手抱胸,道自己是良家男子,冰清玉洁,身子得留给未来娘子。“土匪姑娘请自重。在下不是那种随便的男人。”
贺紫羽一面听,一面板着小脸用力点头。
阿柚却道:“这副怪模样,如何当得那伙山匪的军师?”
“这位姑娘,此言差矣。”
那男子大言不惭。道称王当侯靠的不是年纪,而是本事。
红丹:“细细说来。”
“你是何种身份,你让在下说在下便说?!在下堂堂正正男子汉,既被你等女匪所擒,便绝不会说低头说一个‘错’字!”
花翥抽刀抵在他脖子上。
那男子声音细弱了几分:“在下是堂堂正正男子汉——”
花翥刀微微朝那人肩上一斜,在衣服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口子。
“啊!女侠饶命!在下错了!在下本麒州人士,家中上有八十瞎眼老母,下有尚满月待哺孩童,家里穷,娘子半年前便跟人跑了!在下已这般可怜,女侠原谅则个!”
花翥:“娘跑了半年,孩子刚满月?”
“此事说来话长——孩子是在下小妾生的,可小妾也跑了啊!”
“你穷,却有小妾。你将才满月的孩子交给了八十岁的瞎眼娘?”
“此事说来话长——好吧,此番话都是在下胡诌的。在下尚且冰清玉洁,是美人之良配。土匪姑娘这般美貌,足以配得上冰清玉洁的在下。”
花翥哭笑不得。
这满口胡言、瘦弱的弱冠少年竟成了一群悍匪的领头羊?
想来这胡言乱语便是他的过人之处。
那男子件花翥唇角闪过一丝笑,顿觉有了底气,又道:“姑娘这般骁勇,不若你我以山寨为基建国,在下便是皇帝,你做皇后——若姑娘不愿,在下也可做皇后——”当即叩拜花翥道:“臣妾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花翥憋着笑。
那群山匪
用此人做军师,无怪乎朱曦飞带人人生地不熟也能轻易夺下山寨。便做出洗耳恭听风模样:“皇后娘娘有何建国良策?”
那男子立刻推开花翥架在他脖子上的剑,正衣冠,拱手,鞠躬道:“首要之事便是在这山坳中建国,创建国名,年号。而后招兵买马,建军夺下明荣、紫阳、汀丘,让梦南城孤立无援。便可举三城之力夺下梦南城!”
花翥点头:“说得好。”
那男子面有喜色。
花翥又道:“你便是这般唬得那群人为你马首是瞻?”
“‘唬’字用的不当,在下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如何会诓骗他们?。”
花翥道:“那敢问兄台,招兵买马扩充军队需要钱,钱从何来?准备招揽多少人马?”
“没有五十万人马如何有资格打梦南城?想要获得财物自然得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劫富济贫。”
“靠抢来的钱养五十万人马再攻打麒州?兄台你可知晓明荣、汀丘、紫阳三处加起来尚不到六万人?加上蛮族各部落也不过十五六万人。剩下的人从何来?”
男子面有窘色。
片刻,朗声道:“生!男子十二,女子十一便成婚,不成婚,其父母有罪!”
红丹哈哈大笑,道看来果真是个雏儿,生孩子怎会那般容易?“况且等孩子长大也得十五年。”
“成大事者,难道连这区区十五年都等不了?”
花翥笑问:“这十五年如何应对他国?如何应对南方军?”
男子彻底不言。终于,长叹息,拱手道:“土匪姑娘着实厉害,在下甘拜下风。幸而当初山寨中没有土匪姑娘你。在下姓钟,名愿。字于行。姑娘称在下为钟于行便可。”
“我叫花翥。”
“好好一姑娘,竟然叫‘花猪’。看来姑娘自幼家境不好,便以‘猪’为名,以求在名中博一个彩头。”
懒得与钟于行废话,花翥道:“你可认得朱曦飞?那个抢了你们山寨的男子。”
钟于行之前确与朱曦飞打过交道。
“那小将做事好生不讲道理,提刀便将我等赶走。那人却也算是好人,将囚禁在山寨中的女子尽
数送回家乡。与山寨中的悍匪不同,倒是个好人。”
“你之后可曾见过?”
“在下本想唬着那群山匪送在下回汀丘。却不料前方打仗打得天翻地覆,未曾见到那位朱将军,却见了几个当初与他一道夺山寨的士兵。那山匪头子便闹着要回来。”
花翥问起前方之事。
钟于行道,汀丘的司马家已将防守线推至距离此处百里之地。蛮族前几日便是被司马家阻挡回去。
即便司马家善战、在重重危机下将汀丘治理井井有条,却也挡不住混乱的大势。
整个麒州除了汀丘与南方了几个县,民乱迭起,章容称帝尚不足一月,便接连颁布政令,疯狂征兵,加重赋税,缉拿叛党反贼,搞得人心惶惶。
花翥冷道,杨家人都被赶尽杀绝,杨恩业的旧部南方军也选择新朝。何来反贼?
“听说是一个名叫丁戜的。”
花翥大愕,追问缘由,钟于行却也对此事不甚了解,只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花翥。
她小心平铺开。
榜文上果真是丁戜的画像。
反贼。
依照律令,株连九族。
“这榜文已从梦南城贴至司马家的军营。听军中的人说,丁戜爹娘早死,章容便令人挖了坟。他独子,章容便令人将曾在丁家武馆求学的人尽数充军?”
咬唇,花翥不言。
望着落在雪原上的晨光,小山坳顶上的一丝蓝,轻声道:“雪终要化了。”
“爹娘曾说,入春落雪,来年便会得一个好收成。”
钟于行与花翥一道望了许久,又道。
“翥姑娘。在下也是麒州人,我麒州人只承认一个太守。若长公子杨佑慈还活着,只需振臂一呼,便可让整个麒州响应。姑娘可知章容称帝不过一月,麒州便出现了五个自称为长公子的人?”
到底不过民心所向。
“苦日子,尚在后面。”
花翥沉默不言。
雪大概快化了。他五人便失去了天然的屏障。
该走了。
次日,雪果真化得更厉害。
雪崩之处隐约可见被埋在雪下的人冻得僵硬的手脚。
花翥提着黑剑,心中略有几分慌乱。
在过去,旁人犯她。她自保,不得不伤人。
而今,为自保,她必须率先出击。
“可怜,可怜。”钟于行望着那些人叹息道。“你们不过五人,他们也不是善人,终究一句‘不得已’。翥姑娘为何不杀在下?为何不问在下的前尘?”
“不过是前尘,有何可问?留下你只因有用。你敢跑,我便让你尝尝黑剑的滋味。”
“翥姑娘着实冷淡。在下着实心疼在下自己。”钟于行却又笑道:“不过翥姑娘放心,在下对姑娘很是好奇,定会与姑娘一道。可离开前在下得将话说清楚——在下只为自己。”
备好冬日攒下的粮食,带上瘦马,花翥等人伪装成男子慢慢下山回汀丘。
阿柚不解花翥为何留下钟于行。
“他很有趣。也很有用。”
花翥并未解释太多。
东方煜常道:要学会利用一切。
钟于行有他五人皆不具备的本事。
张口胡诌,唬得一群山匪为他马首是瞻,便是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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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完了……这几天发生了很多让人生气的事,我从昨天便气得胃疼,直到发稿这一刻还在疼。果真,伤你最厉害的永远是亲密的人。不是求同情和抱抱,只是简单解释下为啥好几天没更……
今天缓过来了,熬个夜,十二点就写完,不过修改三遍,所以这个时间发。
如果还有错,那就是命运……晚安~~明天六点多还得起床~~~】
【不过这章挺开心哈~~嘻嘻~~今天这个人物后面很重要哈~~~】
感谢在2020-08-26 20:24:32~2020-08-31 01:18: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看书的家里蹲 5瓶;嘿嘿嘿的政委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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