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记别(终)
花翥冲上墙头,手握长刀。
她不知晓自己杀了多少人。
只觉怎么都杀不完。
青心站在营帐前,身披雪白狐皮大氅,那个青衣的男子身负铠甲,护在他身旁。
青心看向她的目光越渐多了几分欣赏。除她以外,青心只有在看朱曦飞时才流露出这种欣赏的目光。
今日是鏖战的第二日。
青心每次派出的人不多。
每次都是相同的队伍,攻打他们就像在练军,玩一场攻城游戏。城楼下甚至有蛮族小统领带着麾下士兵观战,对城墙指指点点,似在指导。
两日不到明荣城便亡了两千人,男女皆有。
城中男子加上老人、孩子,不到五百人,朱曦飞重伤。
血顺着城墙往下流,新新旧旧的血混迹在一处斑驳成图画。
粮食越来越少。
百余人出城投降。
男子的头颅被做成饮酒器。
女子被丢入营帐,营帐外排着漫长的队伍。那百夫长张兴混在队伍中,得意洋洋。
年纪大的孩童在军中打杂。年纪小的被做成肉羹,城外的军队并不缺粮,那肉羹便被拿去喂了狗。
青心喝着茶,抱着暖炉,望着这一切,眸中带笑。
花翥终明白为何青悠说——逃。
若遇见青心,一定要逃,逃得越远越好。
危机重重。
性命被悬挂在蛛丝上。
或许因为当野兽懒得遮掩本性,前无进路,后无退路,越来越多的女子终于走出家门拿起武器。
不论贫富,不论身份。
一个面容清秀的白衣少女道。
“一早小妹便想追随姐姐,可爹爹不许。爹爹总认为主将为了稳定民心自会宽厚待人。细想却不然。杨家小少爷那般病弱都被盖上了反贼的名号,一个已无几日的活头的孩子如何做反贼?连病弱的孩子都不放过的人,如何会放过我们?曾有人让妹子一道出城投降,但爹说宁死不屈。幸好妹子没去,至少可以清清白白的死。”
花翥问起她父亲。
“战死了。”故而那少女一身素白,头戴白花。她又道可惜的是不能与爹爹一道上战场。“
姐姐说得没错。若是男人死光了女人便得顶上。为何不一开始便让女人一道上?至少小妹可与爹爹一道死。”
花翥还没来得及问起白衣少女的姓名。
又一波攻城。
一个士兵拽着那女孩往城下拖。
青心甚喜士兵这般行事,他喜欢当狩猎者。
那白衣少女看着不断涌上城墙的士兵,对被困住无法前来相救的花翥宛然一笑。
提刀抹了脖子。
开战前她对花翥说爹爹已在黄泉下等她。
有爹在,去哪里都不怕。
“就像姐姐说的,终究是个死,怎的,也要抓一个垫背的。”
血染在她雪白的一衣裙上,像是白雪皑皑的荒原上盛放开遗世独立的红梅。
花翥砍下那几个士兵的头颅,抢过少女的尸身,小心用草席裹好。
她甚至不知道白衣少女的名姓。
她忽然很想见东方煜。
她想要告诉东方煜:师父,你错了。一身傲骨的女孩,从来就不止徒儿一人。
近午,天色黯淡无光,黑色一层一层在明荣城头顶铺陈。
雪来的讯号。
花翥抽空回屋看了眼伤重的朱曦飞。阿柚用马皮熬了一些汤。
见朱曦飞双臂有伤花翥便拿起小勺小心喂他。
“上回离开时送你的小毛球还在。”朱曦飞望着花翥悬挂在窗棱上的白色毛球,笑道。
花翥垂首,不言。
“那青心似乎认识猪妹妹你。”
沉默,花翥终于道她与青心师出同门。
“这般啊,甚好。至少猪哥哥我不会担心妹妹被乱军欺负。”
花翥手中的勺子微微一颤,撞在碗壁上一声脆响。“最后那一刻快到了。”
“自然。就那十几个姑娘,不够作践的。”朱曦飞的手落在花翥头上。“别怕。你师哥再如何乱来也不至欺凌同门。”
同门?
花翥冷笑。
她本以为东方煜将她留在明荣城是为了考验她是否能活下来。
并非如此。
东方煜一早就知她能活下来。
因东方煜早在她从汀丘出发之日便已知晓主将是谁。
师父……
朱曦飞的手落在她手上。
花翥第一次认真打量他,朱曦飞没有青悠那种绝色,却也英俊挺拔。
“猪妹妹,城破后,听你师哥的话。”
“我自有想法。”
朱曦飞怔后,咧嘴笑了。
有人敲门。
此刻依旧这般注意礼节的唯有一人。
“爹爹快不行了。想见你一面。”褚鸿影道。
将朱曦飞交给阿柚照顾。
花翥从被冷意肆虐的大街小巷中走过。
街巷中似有哭泣声。
在县衙门口撞上了贺紫羽。
贺紫羽亲昵地靠在多日不见的县令夫人的怀中。小脑袋一个劲磨蹭。
花翥听县令夫人道:“展鹏,娘要你记好。你是最聪明,最坚强的孩子,你定能在这个世上活下去。”
“娘不讨厌鹏鹏吗?”
“娘最宝贝的便是展鹏。展鹏,你一定能活下去。”
花翥继续向前。
褚燕离躺在只铺着稍许马草的木板上,早年的残腿几乎被浓水浸透,另一条腿也在今日的守城中被砍断。
花白的头发上布满了血痂。
褚鸿影坐在床畔,眼神茫然无措。
听见花翥的声音,褚燕离一手抓住花翥,另一手抓着褚鸿影。回光返照让垂死之人力气不小。
“你二人定能活下去。”
“爹也能活下去。”
面上有刀伤,褚燕离极难做出表情,花翥却觉他在笑。
“爹离家的时候与杨小公子一般大小。那时阉人还未掌权,爹每一日都期待阉人被赶走。而今阉人已被赶走,朝政却依旧不得清理,我褚家的冤屈也永不得伸张。”
褚燕离的声音越发小了。
“记得年幼时外祖母总是亲手去伙房磨面然后给我做烧饼。后来家亡了,外祖母也进了大牢一日就死了。死了真好,干干净净。我褚家女眷二十五人尽数被卖。充军十年后,永安城中来了人,我才知晓我娘被转手卖了七八次,被卖入最低等的娼馆后生孩子难产死了。我骄傲的姐姐啊,我那比男人还要聪慧厉害骄傲美丽的姐姐啊……很早就死了。家中的人,都死了。”
褚鸿影抓紧
他的手紧贴在自己面上。“若能活着,孩儿定会去寻褚家人。”
褚燕离眸光逐渐淡了,握着花翥的手几乎没了气力。
手指从褚鸿影面上划过。
“不哭。男人,不哭。爹而今不走,将来也会走。爹年幼时曾以为能永远承欢爹娘膝下,可爹娘没了。爹曾在紫阳有几个好友,打了几次仗,好友没了。爹曾以为可与你娘一生一世,你娘跟别的男人走了。
“老了,爹才明白,人一生,人一世,终究孤零零来,孤零零走,谁都可陪你,却又无人能永远陪你。人这一生啊,终究不过是遇见,而后分别。最终,只剩你一人。”
花翥心颤得厉害。
谁都可以陪她。
谁都不能永远陪着她。
终究,剩下的不过是她自己。
就像娘。
就像永安城的阿翠。
就像这明荣城的男男女女。
褚燕离用尽全身的气力将手摁在褚鸿影脸上,声音越来越小,却又潜藏着幸福。
那是彻底解脱的声音。
“儿啊,珍惜尚且在你身边的人。生时牢记,人世必有一别。”
他的手沉沉落下,眼中的光慢慢暗了。
“我这只离家多年的燕子,终究能回家了……”
褚鸿影没有哭,只是在床下挖处一个坑,裹了一张草席将褚燕离的尸身放入坑中,覆盖上黄土,踩了好几脚。
提着刀走向城中一处宅院。
在门口站立不动。
是那个喜欢蒲公英的女孩的家。
花翥缓缓往家走,听见城外传来气壮山河的呼号声。
青心下达了最后的攻城令。
他玩儿明荣城的人,玩儿够了。
行至县衙门口,却见贺紫羽抱着小乌龟乖乖坐在县衙门口。
仰着头,不哭,不闹,只是奶声奶气,反复不断重复道:“娘亲,鹏鹏来了。”
花翥走去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县令夫人在府衙自缢。
“娘亲,鹏鹏来了。”
缠着手,花翥小心抱起贺紫羽。
她听见城门被疯狂撞击的声音。
“鹏鹏,同姐姐走。”
“娘亲不要鹏鹏了
。”
“别害怕。姐姐要鹏鹏。”
花翥抱着贺紫羽朝家走。
贺紫羽趴在她身上望着县衙方向,一个劲摆着手。
“娘亲,鹏鹏走了。”
花翥也想娘了。
战争,死亡,让所有的孩子一夜间长大。
朱曦飞提着长矛走向了战场。
城门继续被疯狂撞击,不断有敌军从城墙上而下。
雪纷纷而落,落在尸身上凝结成红色的血。
花翥坐在家中,朱曦飞之前送她的吊坠被软软的风吹动。她听着巷道中的尖叫凄厉呼喊。
青心将所有蛮族分作四批,手握武器堵住四个城门。城外五万人。
剩下一万人在每一家每一户翻找。杀光男人和男孩,抓走女人和女孩,平均分配。
密不透风的囚笼,无人能闯出去。
阿柚在她身边,紧紧抓着她的手。
贺紫羽害怕,却不哭。
刀放在花翥身畔。
她在等待,她知晓青心会来寻她。
事已至此,她要护住能护住重要的朋友。
若能活着,他日,她要手握滔天权势,血洗今日之恨。
门开了,青心的人。
花翥记起褚燕离的话。
生时牢记,人世必有一别。
记别。
《阳啟史定北侯列传》
定北侯者,桐县西河镇南柳村人。
……
天佑二年,征北将军卒。定北侯时任军中参将,巾帼不让须眉,接征北将军之任,统军收紫阳以南。
……
天佑三年,定北侯与鹰羽卫统领上书天子,改明荣城为记别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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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本部分】
本部分的这个结局从计划写这本书开始到现在,改了七八次。结局相同,都是城破。
一开始我设计的是我家姑娘逃了出去,最后决定采用现在的结局,是对现实的尊重。
觉得虐的、憋屈的亲们,我很理解你们……
但这是正剧,我也没有想过要给女主开啥金手指。我家姑娘到现在,唯一的金手指是遇见了那个会顺手将她卖掉的师父。
好消
息就是,憋屈不到几章了……
嗯。可能……
下一部分看我家姑娘对青心~~
《阳啟史定北侯列传》中的定北侯自然是我家姑娘了。()
何为彻底的架空,连史书都得自己写……心疼我的古文水平……
┭┮﹏┭┮
【闲话】
看过我“大吴烟云”系列的亲应该时常看见“记别城”。没错,那个“记别城”就是这一部分中的明荣城。
“记别城”其实很早就出现了,我当年签约的那本书中就出现了“记别城”,也是“生时牢记,人世必有一别。”的意思。但那本书因为写的太傻缺,被我自己锁了~~()
自己架空完整的历史体系就好在这里~~
所有城池名、河名啥的~~都是额的!额的!!额的!!!感谢在2020-08-15 22:49:59~2020-08-16 21:26: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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