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心战(终)
花翥盯着君三笑。
唇动了动, 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君三笑是最极致的黑暗与最极致的恶。
像一团黏腻的黑沉沉的雾气将花翥紧紧包裹,她挣扎不出,逃脱不得。
直到眠舟用手指轻轻捏了捏她才回转过神。
有人撩开帐幔而入,正是那陈舟。
他黑着脸立在君三笑身边, 怀中抱着一柄深黑色的大刀, 目光阴冷可怖, 直勾勾盯着眠舟。
眠舟只在得知东方煜之事时才有了几分精神, 而后便始终弓着身, 对周围的一切置若罔闻。
在陈舟目光的禁锢下, 他依旧漫不经心蜷缩起身子打起了瞌睡。
“二师弟, 此人名为陈舟。”君三笑提醒道。
花翥微怔,此事她昨日便知了。
转过神,背脊三分凉。
陈舟。
沉舟。
眠舟终于抬起眼, 有了一份精神, 看过陈舟,看过他手中的黑刀。打了个哈欠, 睡了。
他如此行事, 反而让花翥感觉吃了一颗定心丸。
冷静。
必须冷静。
冷静后, 花翥才察觉到自己的手在发抖。
“疯子。”她冷冷道。
君三笑大乐, 反问花翥:“小师妹总说女子要有所成,难道那些用身体慰劳军士, 用性命为师兄铺路的女子, 不算是有所成?”
花翥大怒!
强行忍了下去。
不可乱,她需要最佳的时机。
君三笑又眯起眼, 笑问花翥可知晓东方煜在攻心之术上与他相比差在何处?
“师父虽恶,却有底线。”
“底线?”
君三笑哈哈大笑。又问花翥所谓“底线”可是对人之情?譬如从刘大公公的门外捡了一只狗,不仅顺便养大, 还将那条狗当做女儿养。
花翥不理会他的嘲弄,又道:“若有益处,师父也会对无辜人下手,可终究会给人一个痛快。绝不拿万民性命胡来,更不会用那种恶行伤害妇孺。此所谓,底线。”
君三笑微微颔首,笑吟吟为花翥斟酒。
他请她同饮,像在邀约一位好友。
见花翥冷眼相拒,独自满饮。
“听小师妹的话中之意,似乎在小师妹心中东方老头也算是君子?”
“师兄总道自己是‘君子’,对他人之恶满口抨击,却对己之恶遮遮掩掩,用溢美之词称颂。反观师父,师父知晓自己不是好人,故而坦坦荡荡承认己之恶。在花翥眼中,坦坦荡荡承认己之恶,也算是恶人中的‘君子’。”
君三笑诺诺,复又长笑道:“小师妹,你着实冷静,比为兄想象中多了几分本事,也算是女子中的翘楚。
“可女子,就是女子,读书习字又如何?依旧只算是胸无点墨。若有清白迟早嫁人,何苦努力?而若失了清白,便连一只蟑螂,一只臭虫也不如。
“小师妹你虽极美,终究年纪大了,再不嫁人怕生不出孩子。不弱趁着尚有姿色,清清白白,嫁一个好夫婿。譬如厉风北。小师妹若愿意,为兄带你去见他。你我兄妹联手,便可轻而易举获得整个天下。”
“师兄之言,着实令花翥连昨夜吃下的饭都快要呕出来!你自己怎不嫁?”
君三笑云淡风轻,道:“你在武学上你先天不足,在谋略上多了几丝女子也有的优柔寡断,行事也算得‘心狠手辣’却算不得‘狼心狗肺’。不嫁人,还能做何事?”
“看来,大师兄认为自己赛过师父之处便在于‘狼心狗肺’四个字。”
“多谢师妹褒奖。师兄却觉得‘毫无人性’更加妥帖。”
眠舟忽然打断二人,道:“退兵。”
花翥恍然回过神。
她太过在意那些在天靖城自裁的女子,太在意柳绾月,满脑子思索柳绾月可曾想到自己的知己君三笑人面兽心、毫无人性?
一来二去,终被君三笑引去了别处。
君三笑手握瓷杯,忽然朝地上狠狠一砸。
以砸杯为讯号,一将军百余人将军帐团团包围,他们手握利器,撩开军帐露了一面后便在军帐外嬉笑胡闹,言语污浊不堪,似要一道涌入,将眠舟撕扯成碎片,再将她分食。
眠舟坐直身子,闭目养神。
花翥不动声色,沉下心,衡量而今的局势。
她与眠舟皆未带任何武器,无妨,对方手中有不少刀剑,夺了便是。
她来前便早料到不定有这一幕,离开前便有约定,苑城、鹭城也已做好准备,只要她与眠舟在君三笑这处杀人,张庆哲与黄天行便会带双城所有军力涌出,在此地斩杀君三笑!
但只要有一线不战而退兵之法,花翥便不会与君三笑作战。
战争才刚刚开始,双城处地理位置甚为关键,不可随意损伤军力。
除非确保定会迎来彻底的胜利。
眠舟微微虚着眼,神情懒懒散散。
君三笑道:“二师弟,好久不见。为兄不过多看一眼你的尊荣,都觉恶心至极。”
不做声,眠舟甚至连眼角都懒得动一动。
君三笑继续道:“二师弟,你若想杀我必与陈舟力搏,陈舟善战,而为兄——懂你。与你相处多年,怎也比小师妹看得懂你的剑路。你若与我二人缠斗,短时间赢不得,不定还会输。而小师妹不过一人,这可是军营。遍处一路烧杀抢掠的官军。”
威胁之意甚重。
眠舟神情不改,只朝花翥身边微微挪动了三分。
“小师妹有一句话说得极好,为兄——的确没兵,又如何?为兄不敢轻易攻城,难道那苑城、鹭城的守将敢轻易攻打为兄?即便为兄不过五千人马。”
自然不敢。
君三笑无法轻易动花翥。
花翥也无力在短时间杀退君三笑。
君三笑慢条斯理道起原委,眼中满是洋洋自得。
他道——
战争不过拉开序幕,过一段时日便是秋收,双城还需要为军中提供粮草。不管是黄天行还是张庆哲,绝不会将有限的军力放在他这一支无力攻占双城的军队上。
对方虽不过五千人,却尽是精兵强将,不知深浅,一不小心便是两败俱伤。他与眠舟师出一门,身边还有陈舟,眠舟定输。
若被他逃了,大军必然前来,双城必将溃败。
“那师妹猜一猜,为何为兄还要在此?”
为守粮道。
快要秋收,蓉州是福瑞之地,几乎无荒年,负责阳啟军粮的供给。在此,截断胭江运输。蓉州若要运粮便不得不走陆路,速度慢,消耗大,有危险。
动手!
花翥心道。
双城联手,何谈不将君三笑毁灭?!
眠舟像是察觉到她眸中的杀意,添了十分的精神。
君三笑摇着扇子,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毫不在意。
花翥抬手。
只要手落下,眠舟便会动手。
皆是,双城军民一道杀出!将君三笑与他的五千人马湮灭于此地!
——厉风北,应该带了五十万人。
杨佑慈说。
花翥一激灵。
冷汗涔涔。
若,还有另一种可能。
那摔杯的真正用意不在伤害她与眠舟的话——
她微微抬起的那只手沉沉落下,贴在腿上,一动也不动。
眠舟侧脸,面上有些许好奇。
“师兄。”
花翥轻轻唤了一声眠舟。
“护送我离去。”
眠舟眼中微微惊愕。
花翥又道:“切记,不可动手杀人。”
“……好。”
见两人行礼后离开,君三笑手恶狠狠拍在桌上。
陈舟细声道:“大人,您这位师妹,着实不一般。”
“臭婊子。”君三笑眯着眼,唇角、眼角带着笑。“本官倒要看看,眠舟不杀人,还能带她顺利离开不成!”
沿路皆有人围堵。
眠舟依照花翥所言,不杀人,只用抢来的刀的刀背将围堵来的官军逼退。
君三笑与陈舟立在帐中,笑望,一动不动。
花翥回身瞄了一眼,更加确定自己判断。
她或许差一点儿就中了计!
苑城上,张庆哲迟疑不决,花翥连连摆手,令他决不可出军。
苑城不动,鹭城便不能动。
可围聚的兵将越来越多,眠舟不动手杀人动作便减缓了几分。
君三笑斟酒,举杯,笑着向二人敬酒。
必须脱身。
花翥计上心来,用最大的声音吼道:“柳姑娘!”
君三笑面上一白。
柳绾月从军帐中出来,手中还拿着君三笑之前写的那张字。
见花翥被困,多少不明白。
君三笑摇着折扇从帐中出来。痛斥士兵胡来。
“两位进我军中便解开武器,袭击无武器之人不是君子所为。放二位离开。”复又对花翥拱手,笑道:“你我自同一师门,而今生出敌对阵营也是无奈,今日招待不周,还望小师妹海涵。”
二次拱手,恭恭敬敬将花翥与眠舟送出军中。
柳绾月手拿君三笑的手书,怔怔然,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解。
“无事。终究敌对,自然避免不得冲突。”君三笑苦笑道。
柳绾月笑开颜。“大人不管如何说、如何做,定是对的。”
“为何?”
“您是天大的好人,世上一流的君子。”
君三笑笑容微微。
手紧紧握住铁扇。
花翥终于平安回到苑城。
眠舟好奇柳绾月之事。
“君三笑要当君子,更喜欢在女子面前带一张君子的面具。”花翥冷道。
柳绾月与花翥说起她的曾经,算不得君三笑口中的“清白女子”。
君三笑道女子“而若失了清白,便连一只蟑螂,一只臭虫也不如。”此种恶人,如何会将柳绾月留在身边磨墨添香?若不知晓内幕,单看先前两人一道写字的模样,任谁看都是一双璧人。
柳绾月,对君三笑的意义与别的女子不同。
故而君三笑绝不会在柳绾月的面前暴露本性。
“既然如此,花翥便从他所愿。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厉害。”眠舟微微蹙眉。“他似乎恨不能杀了我——难道,竟因那些钱财?呵……”
刘三花见花翥平安归来,高兴之余也多少不解:“为何将军已经动手,却不顺势杀了他?不令出军?”
花翥微微蹙眉,一直不知如何解释。那跌宕起伏的万千情绪被她摁入心底,扭转不休。
“将军!太守请你上城楼!有军情!”
花翥登楼远望,东北方烟尘滚滚。
君三笑的援军到了。
至少三万人马。
君三笑摔杯,不是为了杀她与眠舟,而是为了告知候在军帐外的士兵——令援军出兵!
刘三花面色青白,追问花翥如何猜到有援军。
“其实……一直未想到。”
花翥喃喃。
君三笑从最初便道他有援军。
他越这般说,花翥便越觉他在强作镇定。若真有援军,自然藏着掖着,怎会是这副恨不能昭告天下的模样?
这便中了计。
幸而在最后一刻,花翥记起杨佑慈的推断,察觉一丝古怪。
君三笑千里迢迢,难道只为逞口舌之利,嘲弄她这个小师妹不成?
厉风北带五十万人南下。佯装攻打北方,重心放在胭江与阳靖联军隔江对望。
夺双城顺着氿水潜入蓉县从内部攻占阳啟,继而威胁靖国,厉风北能打下大周那般广阔的领土,有勇,也一定有谋。不过两万人,如何能攻打蓉州!?
守蓉州的可是林安适!林安默的兄长!不擅长进攻,却极为擅长守城!
守天靖城的更是老将林渊!
两万人,如何够!
若当时在军中起了冲突,花翥令双城出兵,受挫的不是君三笑,而是双城。
“为何?”
花翥苍白着脸,尚未从发觉落入陷阱的那一刻缓过神来。
君三笑——
此人,着实厉害。
他刻意说自己有援军,刻意将奴役那些女子的手段相告,满口半真半假的话,他顺着她的话降低她的警惕心,顺应她的各种揣测承认自己无能,只为让她愤怒,让她丧失理智,令她在成群男子的环绕下恐惧,令她判断失误而后令双城出军!
双城只要出军,城内便守备空虚,君三笑的援军很快赶至,便可轻而易举拿下双城!
刘三花听过,面色青白,喃喃可怕,着实可怕。
“看来这般有风度的男子,不想……”
“三花。”花翥打算她。
“女子的贞操不在裙下,男子的风度也不在嘴上。”
“是。”
战局,第二次僵了。
黄天行当日午后送出君三笑派出来使的人头。此人前去离间黄天行与张庆哲割裂,被黄天行顺手斩了。
君三笑两计皆不成。
花翥本以为双方会陷入僵局,却不曾想翌日,君三笑便拔营离去。
众人不解。
花翥道:“北方军队的战术在南方难以施展。临近九月,师兄夜观天象,道胭江即将迎来秋汛。这两万人不是步兵便是骑兵,没有水军。若错过那日之机,除非胭江、澜水、氿水三处同时迎来苦水期,大周军很难在双城讨得便宜,再待久一些,水土不服。何况,双城此番经过他的刁难、也被他离间,却依旧拧成一股绳。若人心齐,何来山河不移?君三笑知晓讨不到便宜,故离开。”
“原来如此。此人——着实阴险。”
花翥不言。
此番她胜了。
她却又觉得自己败了。
君三笑那日之言在耳边徘徊,怎都消散不了。
——杀尽她们的家人,让乱军将她们掳走,关入营帐,七天,八天,十天,任由人宰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此刻,我从天而降,我君三笑便是她们的救命恩人。她们会发现,连她们的家人也是在我君三笑的帮助下存活了一两人。
——我,便成了是她们的一道光。
光?
分明是最极致的罪恶。
她要,杀了此人!
一定。
即便赔上自己的性命。
花翥记起君三笑将自己与东方煜做对比之事。东方煜做恶行,却多少有些底线。
正因如此,才在君三笑的口中成了无用之徒。
花翥想到东方煜,眼眉间添了些许薄笑。
真不愧是她的师父呢,竟然连“死”都成了一种玩耍的手段。她不想去深究此事。若东方煜真活着,定会去找公输悠,只要找到公输家,便可将此事弄清。
她却又不想弄清。若消无声息消失是东方煜的心愿,她这个做徒儿的又何苦非要缠着、闹着弄个清楚明白?
眠舟对花翥道只望结束战乱,天下一统。“我便可去找娘。小师妹可愿同行?”
花翥未应下。
那是将来之事。
站在城墙朝东方望去,天边已有一道鱼肚白。
天亮了。
花翥留谷羽与一千骑兵在双城。
谷羽带一百骑兵在苑城帮张庆哲守城,另外九百骑兵支援鹭城。她继续,距离与杨佑慈分开一有大半月。
她却不慌。
毕竟是骑兵,此时不是荒年,在速度上总能占据优势。
十二日连日狂奔,终于追上杨佑慈并将战况汇报。
“好。”杨佑慈只道。
胭江越来越宽,远远便见林家的大船在峡谷中航行。
林安默一早便开始操练水军,林渊更是将蓉州售卖丝绸、粮米得来的金钱一大半投入船只建造上。
四艘大船,航行于胭江上,远望竟若一叶扁舟。
江水澄碧,看似平缓,似若难得一动的江水却可轻而易举推动大船仰首前行。
峡谷峭壁,壁上多生怪树,猿鸣凄厉,鸟叫婉转,江中多鱼,不少比壮汉的手臂还要粗长。
又八日,大船出了峡谷。
胭江两岸皆有民房,叼着烟管抽水烟的老渔夫见大船来泰然自若摇动小舟躲避,唱起号子:“喲嗬——啊嗬嘞,啊欢喜嘞——啊嗬嘞,啊东耶——也东耶……”
花翥在双城也曾听渔夫呼号,可好歹能明白。不曾想进了靖国,竟是听了许久也丝毫不明白。
眠舟笑言阳啟在整个中原位于中偏北的位置,习俗,言语与南方截然不同,花翥年幼时生活的那处也在胭江以北,自然听不懂这温软黏甜的南方话。渔夫号子断断续续,无韵律,无格式,自然更不懂。
渔夫号子大多是渔夫为了涨士气、求出江、出海平安而唱。兴之所来而作,不定这呼号子唱过便也忘了。
从号子听来,靖国渔民对阳啟援军很是欢迎。
沿路皆有号子声。
孩童从水中冒出头来,见大船到了,嘻嘻哈哈闹着,扎入水中,比鱼还要灵活。
远处可见军营。
是靖国大军驻扎地。
胭江对岸,乌泱泱一片。
那是厉风北大周的军队。声势极大,人数不少。
林安默一身白衣从大船上骑马而下,依旧散着发,身上带着浓浓的檀香味。
对花翥行礼后道:“翥姑娘,有些臭了。”
“林将军,从军作战,你香得有些过分。”
“听闻靖国水乡,多美人。林某这般风姿,定会惹得诸位美人在街道两侧站立,侧目而视,怜之爱之。”
花翥白了他一眼,只当自己耳聋,听不见。
她身后,刘三花絮絮道:“懂了。君三笑那样嘴上好的,心坏。林将军这样心好的,不说人话。”
“刘姑娘,你这番话,林某可应该欢喜?”
花翥轻笑。
笑过后,一声叹息。
兵燹起。
野火生。
欢喜短暂,干戈不休。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本章】
简而言之,君三笑设计激怒小花猪,糊弄小花猪令双城一道出击。这样他的援军一拥而上,就可轻而易举占领双城。
他最阴险处在:眠舟小可爱说过,自己只要动手便会要人性命。感谢在2021-09-29 14:44:47~2021-09-29 23:50: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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