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五话古有鹤来衔金枝
“你说什么?罗典记不仅没淹死,还做了凝渊阁那位大人的关门弟子?”蕊衣瞪着眼前跪地的女子,脸上一片白,转过头看了看一旁拿着团扇茗茶的宋怀岚,挥手叫送信人退下,方才低下声音说道:“想不到那贱蹄子竟是如此好命,几次三番都能化险为夷。”
宋怀岚放下茶盏,不紧不慢的掏出丝帕擦擦嘴角,眸间却是略过一丝狠厉:“前一阵子,因着她盗鹿茸一事,已是助长了徽阳宫的威风,如今又是因着她,陛下竟为着她落水,派了殿前司去查!”手中的帕子紧紧绞着,似乎下一秒就要被扯断。
蕊衣连忙宽慰道:“娘娘莫要生气,就算是殿前司去查,也是查不到什么的,那位韩典饰的父亲在礼部,国公爷的眼皮子底下,她那刚入宫的阿姊,又是在咱们宫里,若是她想一家人和和美美,还能有个团圆的日子,必定是不敢供出咱们来。”
贵妃点点头,方才缓下神色,外头却是来人传话,说是新任掖庭令到访,还带来了圣旨。
蕊衣这厢正是疑惑,直到听到那句“自此,韩美人迁往仪秀宫居住”之时,陡然间瞪大了眼睛,连忙看向一旁笑意凝固在嘴边的贵妃,待掖庭令走后,方才扶住她坐回椅子上。
“韩文熙这贱人!”拂袖将桌上的一并瓜果吃食尽数扫至地面,宋怀岚双目圆瞪,紧紧咬着牙说道:“妇人之仁便也罢了,却也叫罗玲海给拿住把柄,要不是她被遣送出宫,本宫定要她死无全尸!”
“娘娘息怒……左右凝渊阁那位如今也是护不住人的,咱们可再行商议……”蕊衣挥着团扇说道。
“不成,如今罗玲海多番出事,已经让陛下与皇后起疑,若是再做些什么,怕是很难收场……只是便宜了那贱人,父兄阿姊都安然无恙,本宫也不能奈何她什么了。”
蕊衣忽然想起什么,躬下身,伏在宋怀岚耳边轻语道:“从前凝渊阁那位的爱徒出事,他也是奈何不了咱们什么的,早晚,那罗玲海,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就算是我们不做,朝堂之上,诸多弹劾,他又一向作风不佳,届时咱们只需要推波助澜,一切便可水到渠成了……”
宋怀岚听后,恶狠狠地说了句:“当初那小小丫鬟,也敢来挡本宫的道,哼,让她死在狱里,算是便宜她了!”
“那赵凝儿无父无母,也无依无靠,自是上不了台面的,只是凝渊阁抬举她,给她派了七品女官的职位,还说什么徒弟,不还是护不了她周全。”蕊衣嘴边嘲讽的意味更胜。
“罢了,当初在潜邸,陛下并未追究什么,如今却是对那位情意深重,就是父亲假借谏院大夫的名义上书弹劾,陛下都龙颜大怒将洛大人贬官,怕是想做什么,也做不成了。”想到此处,宋怀岚心中气极,蕊衣见状,便转移了话题:“前几日,国公爷说要给二小姐物色佳胥,特地设宴,宴请的名单里,有隋舍人。”
“隋鹤?那个与凝渊阁师出同门的中书舍人?”宋怀岚抬眼,倒是消了几分火气。
“是,国公爷看样子是有意拉拢他的,当初他还是父亲的幕僚,对二小姐也有些倾慕之心,若是能将其收入麾下,还怕不能对付凝渊阁的那位么?”
宋怀岚却是皱眉,并无放松下来的意思:“若是他人,倒还好说,但隋鹤怕是……这人的心思太过叫人捉摸不透,况且,就算是他肯入我宋氏麾下,也难保不会有异心。”
蕊衣却是不急,说道:“有二小姐在,他定会为咱们马首是瞻。”
是夜,凝渊阁酌芳亭。
夷兰看着眼前的男子一杯接一杯酒下肚,面色已泛上了丝丝红晕,却是沉默不语,着实叫人看不下去,便开口说道:“宋家二小姐既然神女无梦,你又何必学那糊涂襄王,巴巴的凑上去呢?”
几日前,他与隋鹤、萧义二人去春波楼吃酒,庆祝替林尚书洗刷收受黄金冤案一事(详情请见《念往昔·繁华竞逐:盛世篇一》),吃到一半,便来人叫隋鹤出去密谈,这小子去了不多会儿回来之后,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听萧竹说,他已经有好几日不曾上朝。
“你从未有过心仪之人,又怎会懂……”隋鹤再度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耳中回响着女子清澈柔声:
明日家父会在春波楼设宴,为我相看夫婿,父亲也邀请了你……
可我知道,隋舍人不会心甘情愿为我父亲效力……
明日,工部的卓侍郎也会到场……
“隋鹤隋鹤,你倒是如闲云野鹤般随和一下呀!却是像个呆头鹅,一遇到事情就陷在里面出不来!”夷兰翻了个白眼给他,两大坛蜀中荔枝春,他倒是没能喝上几口。
“那你呢?夷兰?你自己又怎样?”隋鹤不甘心的回怼过去,“你又何曾走出来过,你看看你如今,瘦的皮包骨头,若是老师看见了,定是要罚你去抄《诸公论》!”说着便捏上男子空落落的袖口,里头的手腕比女子还要细。
“你整日教训我和萧义,自己却是过得一塌糊涂,喔,闲来无事喜欢收个女弟子,怎么?你又喜欢上别人了?还是只是把她当成影子,当成替身?”
隋鹤一时说的痛快,嘴上没留情面,夷兰一巴掌拍了过去,眼神飘到隔壁院脚处,青绿色官服的女子正点着灯,在宣纸上写写画画。
“她是不一样的,隋鹤,她与凝儿不一样。”夷兰如此说着,隋鹤脑袋本来还如同一团浆糊,他此时的话却让他逐渐变得清醒,再问题转回到自己身上之前,眼前人很是郑重的对着自己说了这样的一番话。
“她的父兄远在江州,时常挂念,她既有文采又有谋略,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她素来不去害人,却对深宫与官场波谲云诡之变叹息再三,她不该,沉寂在宫墙之内,孤独而无助的哭泣。”
隋鹤觉得,眼前的这位同窗,似乎变了,却又似乎没变。
“夷兰,你为她思虑这么多,如果有一天,她喜欢上你了,怎么办?”隋鹤忽然这样问道,似乎想在眼前人的眸中探寻出慌乱的气息,然那人却是歪着头,一脸平淡的看着自己,说道:“她不会。”
“若她就是倾慕你了呢?”男子不甘心的再度追问。
夷兰摸摸鼻子,笑出声来:“那我便为她寻一户好人家,一个世间最疼她敬她,有公婆爱护,没有勾心斗角的,好人家。”
总之,不会是他,他生在帝王家,却是被执出门外,却还不能安心度日,如此疲累,他不是能够让一个女子托付终生的良人。
酒过三巡,隋鹤已醉倒在了卧房,夷兰踱着步来到后院,昏暗的烛光照亮趴在石桌上熟睡女孩的侧脸,一摇一摇,无比香甜。
脱下外衫,轻轻搭在女孩的肩头,轻轻抽走女孩手中的狼毫,夷兰望着她小小的背脊,有片刻的呆滞。
她会倾慕自己么?不会的,她喜欢上的,应该是个志趣相投的好儿郎,是个能时刻护住她的,不让她陷入泥潭一分一毫的,可他的周身,却是黑压压的一片,就是他自己都看不清楚敌人的下一步棋。
“丫头,快些长大。”快些回家,细微到听不清的一句话。
近几日,满朝皆知茂国公为替自家二千金择婿,在春波楼大张旗鼓的开办宴席,众多名流官宦纷纷到场,场景可谓是热闹非凡,然此事尚未告一段落,宫中便传出了,徽宁长公主雩静嫣下嫁中书舍人隋鹤的旨意。
罗玲海缩在桌角,有一下没一下的扒着碗里的米饭,悄咪咪的探头端详着面前自家师父的脸色。
前几日,那位中书舍人半夜上门,提着两坛蜀州好酒,与夷兰在凉亭好一阵唏嘘,芙蓉还一脸惊吓来找自己,说隋大人今日好生奇怪,总是抓着自己的衣袖哭个不停。
安抚过这小宫娥的情绪,玲海继续埋头抄写公文,当然,尚宫局的公务已经做完了,手里的这些,是某人死皮赖脸丢给她的,原话说的是:“呐呐,小玲子,作为我的徒弟,你也要多历练历练才是。”
其实,她一直都搞不清楚凝渊阁究竟是怎样的地方,在初入宫时,孙韵怡将前省的官职品级都讲了一遍,其中也并未提及此处,只不过那时的她,并没有注意过这一点。
送公文的小厮看看玲海身上的七品青绿色官服,挠头不解:“夷兰大人身边的萧竹不在吗?这位大人您是……”
这倒是个好机会,玲海在唇边攒起甜甜的笑,说道:“那个,萧竹先生今日不在阁内,我恰好前来送纸砚,公文给我就好啦,”接过沉甸甸的一沓子书函,某丫头继续满脸堆笑,“不知,阁下口中所言的夷兰大人,是何许人?”
那小厮听闻,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瞪大眼睛,随后摆出一副正儿八经解说的样子,颇为自豪的说道:“夷兰公子乃是陛下尚且在做靖王殿下时的伴读,后在陛下登基那一年的恩科高中甲榜,官拜崇文殿学士,陛下御赐书院文渊阁。”
玲海边听边点头,听到文渊阁三字时愣了一愣,那小厮看出她心有疑虑,一副了然的样子,而后继续说道:“公子怀念故人,所以将她的名字嵌入了牌匾。”
虽说从前就能感觉出他的身份特殊,却也没曾想过会是如此的特殊,看他整日似乎无所事事的样子,倒更像是某个皇亲贵胄。
随着思绪飘得越来越远,手里的玉筷停止了动作,夷兰瞥了眼面前恨不得将一张小脸埋进饭碗的丫头,伸出手,弹了一下她的脑门。
“呜,痛……”罗玲海抬起头,面前的人支着下巴,没有什么表情的看着她,心里暗暗吐槽,这个人把自己的公务撇给自己也就罢了,还整日赖在她的屋子里用早饭午饭晚饭,而且还都是十分复杂油腻的菜色。
夹了一只红烧鸡腿送入玲海的碗中,夷兰终于开口说话:“你数了几粒米饭了?在想什么?”
“啊,我……”没敢直接开口问关于他的事情,那日那个小厮说过,夷兰如今已经在朝中没有职位,至于是为何,却是不能说,但是每日送公文来,似乎是陛下授意的,虽说那些县级批文她也看过,无非是些偏远州县的奏章,并不是很要紧的事情,夷兰平日会随意的执笔往上圈上几句,然后再派小厮送去上清宫。
给自己之前,是这样的,给自己之后,夷兰要求她要附上自己的见解,另起宣纸,写完之后给他看。
夷兰看她久久都没有回答,挑了挑眉:“若是再走神,饭菜就要凉了。”
上半月,宫中尚且还流传着韩文熙与罗玲海之间的争执,尽管殿前司给出的最终调查结果是,两人乃意外落水,但仍旧堵不住后宫众人的口,近乎人人都说,罗玲海是受皇后庇护,再加上凝渊阁的那位替她开脱,是活生生的恃宠生娇。
而长公主的婚事一传出,隋鹤果不其然的被推上了议论的风口浪尖,他一时之间不知这究竟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眼前的丫头听到他说的话,愣了愣,随后终于反应过来,低下头专心吃饭,只是依旧没有看自己,想起前些日子答应她的事,又说道:“明日,陪为师出宫逛逛吧。”
果然,眼前的丫头抬起头,一脸半是兴奋半是惊讶,小鹿般的双眸中,带着耀眼夺目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