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三话可叹此生无可依
凝渊阁的院落里种着一颗十分高大的梧桐,树下放着一方石桌和几个石凳,一旁还有一座小小的研磨台,夷兰平日闲来无事,便会采撷花瓣,坐在树下酿酒。
自从屋里的那丫头醒了,小小的院子就变得很是热闹,尚宫局典簿慕青,一日跑三趟也不够的样子,总是很警惕的盯着自己,还会在他想要去看一眼小丫头的时候,将他拒之门外,那白眼恨不得要翻到天上去。
“玲海,尚宫局的大家都很是想你呢。”慕青将点心放到桌上,看到某人撑着额头靠在桌边,一脸犯难的样子,她难道不想回去么?
她就知道那一日不该放她一个人在尚宫局的,韩文熙果然是没安好心,她不过出去了一个时辰,回来时,四司六局便传遍了罗玲海因仗势欺人而将韩文熙推入御花园荷花池中的事,她觉得很不可思议,但跑遍了六宫都没找到那小丫头的身影。
担心她是否又被人带去审讯司了,她心急如焚之下只能去问孙韵怡,那人却是不冷不淡的瞥了她一眼,说道:“她在凝渊阁。”
凝渊阁是什么地方?慕青挠了挠头,一时之间想不起对于这个词汇的印象,看到哦孙韵怡的脸色似乎不好,又不敢多问,便捉了个宫娥,结果那姑娘一听到这三个字,顿时吓得连发颤抖。
“典,典簿大人,那地方可是去不得的,咱们宫先前有一位女官,就是因为做了那里头那位大人的徒弟,她,她可是死的好惨……”
好吧,这样听下来,她更着急了,匆匆问了凝渊阁的大致方向,不假思索的便找了过去,其实也没怎么找,九层楼阁高耸入云,笔直的冲进眼底,烫金的大字修饰着富有书香气息的匾额,门口站着一位笑眯眯的下人服饰男子。
充满疑惑的上前,说明来意,那男子却是露出了很是为难的神色。
“实在是抱歉,这位姑娘,公子曾交代属下,不许旁人打扰玲海姑娘。”
什么叫不许旁人打扰?那个什么公子难道不应该才是旁人?慕青感到胸膛中有股怒火在翻涌,声音不由得大了一些:“她是我尚宫局的女官,出了事,哪怕是要罚,也该过问过尚宫大人才是。”
萧竹张了张嘴,急切的走到她旁边,压低声线,示意她小一点声音:“她还没有醒,姑娘还是先回去吧,公子守了玲海姑娘一夜,现在应该在浅睡,姑娘不要担心,御医已经来看过了,玲海姑娘她没事,只是溺了水,高烧不退,修养几日便会有好转。”
什么?溺水?她怎么会溺水,宫中皆传她将韩文熙推入水中,看来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慕青看到萧竹一脸绝对不会放她进去的样子,只得说:“她若是出了什么事,我会算到你们家公子头上的。”说罢便转身走了。
夷兰的身份,新入宫的女官和宫娥们大致都不甚清楚,前任崇文殿学士,官拜三品,景帝血亲所出,这些事情,慕青从孙韵怡口中听到时,惊得下巴始终没能合上。
孙韵怡叹了口气,说道:“所以我说,让你不要那么着急,先听我把话说完,没想到你头也不回的就跑出去了。”
“我……咳,现在重要的是,他为什么要救玲海,还有,事情的真相……”她属实不会相信她的小丫头会真的做出那种将人推入水中的恶劣事情,总觉得其中有太多疑点。
“这还要想么?定是有人刻意陷害,”说到这儿,孙韵怡稍微停顿了一下,慕青抬起头看她,她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凌冽的气息,“本是不想惊动皇后娘娘的,毕竟前些日子她方才救过玲海一回,但是殿前司已经介入了,恐怕,她已经知道了……”
没想到那小丫头会引起那群人的注意,韩文熙是怎样的背景,她早就在她初入宫时都知晓了,但是作为初入宫闱的青涩女官,罗玲海实在没有任何的理由需要她们这样早的动手,尽管就连慕青都能看得出,她在策论与提案的方面有多么优秀。
“那,那她现在在凝渊阁,又是怎么回事……”凝渊阁这三个字一出,某人的脸色似乎开始变得逐渐冰冷,慕青眨眨眼,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
“没什么,总之……我明天去一趟吧。”
一切的一切,发生的都和当年那样的相似,尽管已经过去了三年,却犹如情景再现,孙韵怡感觉脑袋有些发胀,闭上眼睛深呼了一口气。
无端的猜疑,陷害,诽谤,让她成为众矢之的,这是那个人一贯擅长的伎俩,后宫之人从不会去探寻事情的真相,他们只会私下议论,争先恐后的将故事演变成更为令人深恶痛绝的版本,就像这次,不过三日便可让一个明明什么都没有做的女孩,在他人眼中变为心机深沉的恶人。
她会害怕的吧,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思绪逐渐飘向三年前的雪夜,那时的她,还不是如今以冷若冰霜般的美人著称于四司六局的尚宫大人,唇边总是会露出温婉的笑,若是你能看到她和一个女孩并肩走在一起,那么她的表情一定会很温暖。
“姐姐,师父送了我一包点心。”暖暖的柔软手掌递过来一只油包,脸颊上是让人安心的微笑,天真的以为只要有人会对自己好,今后余生便会一直那么幸福。
她不忍心去触碰,那份得来不易的温暖,纵使她已经离自己有些距离,阖宫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内府局出身的低贱宫娥,因受到文渊阁的夷兰大人青睐,一跃成了七品女官。
议论声中,她被人诟病成轻浮放荡的女子,孙韵怡很害怕她会听到这些,那个自身已被诸多流言所傍身的男子,真的能够守护好她么?
可是,她却在受苦啊,明明是在遭人陷害,明明是有人刻意为之,为什么却没有人相信她,就连她自己,她自己都摇着头说着:“我是有罪之身,姐姐何苦为了我屈尊来到这肮脏之地。”
她受的伤,让孙韵怡一度不敢正视,轻轻握住她的手,她说:“我不该,相信那个人的鬼话。”一个自身难保的人,又如何能保护她这可怜的姑娘?
“姐姐,你别怨他,他是迫不得已……”
忽然就觉得,也许她早就已经明白,自己的命运会是如何,只不过一直安然于此,从不喧闹,就像冬日飞舞而落的雪花,落在地上,便是凋零。
最后悔的事,便是没能多和姐姐说几句话……
姐姐是我在宫中认识的,第二个对我这样好的人……
她就这样在冬日的尾声中走向末路,就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
绘着梅花的茶碗被狠狠的摔落在地上,迎着倒地的一声碎成瓷片,夷兰黯下眼神,叫来萧竹扫去残渣,重新抬起头,眼前女子的眼中犹如死寂,紧紧盯着自己,抿唇咬牙,眼角逐渐变得微红。
“你先不要激动……”话刚出口,女子便骤地站起身,走到自己身旁,伸出手,紧紧抓住夷兰的衣袖。
“我求你,放过她。”几乎是咬着嘴唇说出的这句话,孙韵怡忍住想要发颤的手指,眼前那张始终没有什么表情的脸颊,果然皱起了眉。
“……韵怡,不要再闹了。”轻轻放开女子的手,夷兰的神色开始变得冰冷,偏过头去不再看她。
“为什么呢,明明有前车之鉴……”她不死心的盯着眼前的人,就快要控制不住胸口处翻涌的情绪,“我说过,我不再相信你,就算你在陛下面前再怎样入眼,就算你有再多的特权,可是夷兰,我没有办法原谅你,你欠我的,欠凝儿的,就算三生三世,也偿还不完。”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孙韵怡看到夷兰明显的身躯一震,但她还是没有想要停下的意思,仿佛要将语言化作一把刀,狠狠的刺进他的心脏。
“她不过离世三年,你便再一次收徒,若要重复往昔,又何苦伤害那个傻丫头?我知道你是因为,她们有诸多相似之处,才会动容,我不管你当初是不是喜欢过凝儿,如今,玲海的心,玲海的一切,我都不允许你触碰。”
“我会带她走,我不会让她再见你,你便用你对凝儿的愧疚与无法弥补,痛苦的度过这一生。”
感觉到胸膛中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捏碎,夷兰抬眼,昏暗的房内已经空无一人,他起身推开房门,萧竹靠在门边,听到声响后被惊醒。
“公子……”萧竹的表情,不用问也知道,那丫头已经离开了,不像来时的惊心动魄,她走的那样悄无声息,孙韵怡的话犹如千万道尖刺,让他痛的久久都不能喘息。
“尚宫大人她送来了烧鹅,萧竹先生说你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吃饭了,这份就让给你喽。”细软的声调不高不低的响在耳边,夷兰看向一旁,在月光映照下露出半边脸的那个身影,圆嘟嘟的脸颊上带着几分不自然的神色。
忍不住几乎是一瞬间向她靠近,感觉到她惊恐的往后退了一步,夷兰如释重负的呼了口气,唇边终于染上了些微的笑意:“怎么没有回去呢?”她应该也想要回到尚宫局去的吧,毕竟是他强行将她留在这里。
“我若是回去了,那便要食言了啊……”虽然是很不情愿的语气,玲海还是说出了这句话,孙韵怡确实想要带她走,但是,她第一次看到夷兰露出那样的表情,垂下的眉眼像是孤独无助的小狐狸,坐在桌边,不发一言,沉寂如结冰的水潭。
想到萧竹说,她昏迷的那几日,夷兰便没有正儿八经的躺到榻上休息过,衣不解带的守在自己床边,抬起手,又放下,或许是知道她对自己印象不好的样子,除了替她换过毛巾,便没有触碰过其他的地方。
他在她的眼中,一贯是轻浮不羁的模样,但那一日醒来时见到的他,却是那样疲惫不堪,只是这样或许还不够,孙韵怡等在门外,催促她快些随自己离开,可是,她却在那一刻无法狠下心肠。
纵然心中再如何存有疑虑,他救了自己,却是事实。
“你救了我,我也答应过你,要做你的徒弟,那个,所以……”感觉到眼前的面孔骤然放大,玲海浑身一颤,他的唇角忽然像往常一般勾起好看的弧度,凑到她的面前,微红的唇色轻轻开口。
“叫师父。”
蛊惑人心一般的语调,夷兰微微眯起眼,女孩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蹿红。
“我,我我……”奇怪,她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呢,可是……他的眼睛真的很好看,碧色如价值连城的宝石,微微眨眼便流光四溢,比起她可爱的敏儿还要美貌不止,明明是个男子,笑起来却能将她见过的所有女子都比下去。
“呐,以后都要叫师父哦,小玲子~”
心情,似乎已经变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