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话浮世安知情似苦
大周景帝13年,谦王雩琛谋逆,与威赫将军韩相远持兵,直逼中宫。
帝痛心疾首,连发圣喻,不愿动辄干戈,被迫无奈,只得派出二皇子雩合领兵迎战,皇城脚下,冰冷的铁器发出阵阵嗡鸣,骑术精湛的射师箭发出弩,城墙之上,城门之边,将士们的身躯血流成河。
韩相远精通骑射,朝中武将皆无人能敌,乃大周不可或缺之梁,雩合敌他不过,被逼节节败退,只得转攻为守,千钧一发之际,中书令座下门客宋敦献上妙计,以铁丝暗刺偷袭敌军战马,虽是阴狠,却别无他法。
就这样,铁血宝马倾倒在地,无数剑弩指向那个曾经在马上受万人朝拜的风光之人,血迹缓缓自手臂上流淌,他吃力的抬头,雩合的声音宛如从天而降:“将军,你败了,从想要谋反的那一刻起,便该知道终有这一日。”
看着他轻蔑的笑容,雩合有一瞬间的失神,他并不讨厌面前的这个男人,朝中人尽皆知,他乃忠臣,多少次外敌压迫靖边,他的骁勇善战都能使局面化险为夷,多少次边疆风沙肆虐,他的登先士卒都能使百姓安居乐业,可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会叛变?又怎么能叛变?
或许是看懂了雩合眼中的情绪,韩相远微微开口,生涩的嗓音似乎并没有绝望:“二殿下自然是了解微臣的,但若这天下不公,微臣自当赴汤蹈火,死不足惜。”
雩合方想说些什么,眼前人却忽然抽出了自己的佩剑,横在脖间,笑容间仿佛已不再留恋,鲜血四溅,他选择以这种方式离开人间,不悲不喜,不悔不忘。
将军已死,军队便会溃散,但韩相远的将士却从不会因此屈服,他们跪在地上,纷纷脱下铠甲,锋利的刀刃没入腹中,与自己的领袖一同赴死,此事于今后的许多年间,依旧名扬千里,世人皆道天下何处,才有天理。
世人或许并不知晓真相,但皇城之中,又有谁人不知晓?火红的宫殿顷刻间化为灰烬,命不该绝的贵人却就这样凄惨的葬身黄泉,谦王本是武艺超凡的皇室,半生戎马,与帝有如知心好友,骨肉至亲,又怎会突然逼宫?
中书令跪在上清宫门前,不停地对自己扇着耳光,以头磕地,嘴角渗出丝丝血迹,口中却仍旧不断的请求:“臣请陛下饶恕谦王殿下,谦王殿下心如死灰才会犯下如此罪过,皆因臣听信他人谗言,都是臣逼死谦王妃,臣罪该万死,臣罪该万死……”
白发凌乱间,额头已磕到乌青见血,帝扶额叹息,却始终不愿见。
约莫着四五年前吧,谦王奉旨,踏入西域,皆因坊间流传,大漠圣族中有一样剧毒之物,能蛊惑心智,杀人于无形,一去三月,没见到带回什么植株或是药物,却是背回一位女子,以往皆沉着冷静的谦王,全然不顾凌乱的衣物发冠,跪在帝面前,请求御赐灵药凝魄丹。
而后又是三月,谦王大婚,朝堂却是议论纷纷。
“听说谦王妃竟是西域来的女子,也不知是何家世背景,谦王怎能如此草率?”
“我瞧着大致是色令智昏,听闻有人见过那女子一面,虽说戴着面纱,却是光看眼神便是貌若天仙却也不足以形容,生着金发碧眸,一颦一笑便是要把人的魂魄都给勾了去。”
“她不是受过刀伤么?还是在颈间,如此竟然还能死而复生?”
“有陛下御赐神药,她自然能活下去,可惜了那稀罕宝贝,独独只有一颗。”
谦王乃先帝膝下六皇子,与当今陛下关系匪浅,帝知他一向不喜姻缘佳话,常游荡在外,立志要当闲云野鹤,终身大事迟迟未落,就连太后都跟着着急,所以当谦王启奏请求赐婚之时,帝大悦,不假思索便答允了下来。
虽说谦王本节俭不喜奢靡,但陛下仍厚赠了满满十六架三骑马车的聘礼,外加帝王家封贵妃时的半幅仪仗,龙凤喜烛专请高人技师篆刻,婚房喜服皆华贵至极,光是那新娘礼服便耗费了个把月的功夫,又祭天酬神请出了南海千年蚌珠,嵌在凤冠之上。
据说就连当年,陛下作为王爷迎娶嫡夫人时,尚且未曾有过如此大的排场。
这桩不被世人所看好的姻缘,便是在如此旷世未闻的奢靡之下,心心相印,不过五月,谦王妃便怀有了身孕。
“敏,母后听闻你喜欢兰花,特意叫人送来了许多,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稀罕的品种呢~”谦王捧起一束寒兰,望向水榭亭台上专心制香的女子,半透的帷帐被微风吹起,她停下手中的动作,侧过头,面纱下面的红唇翘起。
兰乃君子,君子如玉,高风亮节,诗情画意。
她读不懂中原的词句,却格外喜欢兰花,雩琛问她为何,她缓缓打出手势,意思是和曾经儿时陪伴过自己的一株花草十分相似。
是的,谦王妃,并不能说话,凝魄丹虽救回了她的性命,却救不回她的声音,以至于相识的前三个月,他都不知道她的名字,直至遇到一位聋哑的僧客,方才第一回知晓,阿拉克敏,寓意为月光下的美人。
雩琛一向不会对皇兄有所隐瞒,这一次却未曾提及妻子的身世,只说她是个苦命的人,家中无父无母,被西域圣教大祭司所领养做了下人,因美貌遭受贵族的强逼强娶,故而将她带回了宫中。
“寒兰虽美,却总带着疏离,不如那薏兰,虽生的渺小,却坚守自身,不入世俗困惑。”如此一番话,却不是用口齿来说,不是用笔墨来写,白皙纤瘦的手腕款款打出手语,面纱下的模样唯有雩琛知晓。
哪怕是宫廷家宴,她都未曾摘下过面纱,皇室对此固有不满,却也拗不过谦王说一不二的脾气,但是即便如此,仍会有许多不堪入耳的字眼,回荡在她的身边。
“她根本不是什么美人吧,谦王竟也这样护着她。”
“谦王定是被她带来的西域蛊毒迷了心智。”
“异族之人,怎配登我大周的皇室族谱。”
字字句句,她都能听得见,却从来不闻不问,本以为如此便可相安无事,却不料若有人有心陷害,又怎会看你,是否真的有罪。
那是三月,天气尚未转温,谦王于两月前便领旨去了南境平反叛乱,她抱着三岁的世子,坐在院子里的梧桐下,世子咿呀着问她,面前的花盆里是什么,她低下头,温和的目光染上午日的灿阳,似是上古神话中的深绿色宝石,用手指轻轻在娃儿手中写下了一个字。
那是母亲最喜欢的花,也是你的名字,有兰兮似薏米,清冷高洁于污泥。
再也不能开口说话的她在心中默念,身后的台阶上传来士兵们铠甲碰撞的声音,她惊喜的回头,以为是雩琛回来了,见到的却是陌生的将领,和仅有一面之缘的中书令。
中书令摊开皇榜,没有感情的宣读:“谦王妃阿拉克敏,疑似与西域蛊毒沙漠之隼有所牵连,现着刑部严审。”
她听不懂其他的字,却独独在沙漠之隼之词上讶然,于是疯狂的摇头,不停地打着手语,却无人理会,孩童从怀中被人抱走,她跪在地上祈求,直到被人拉起,关进了监牢,面纱已被撕破,冰冷的牢房中,方才落下第一滴泪。
沙漠之隼,沙漠之隼……前半生已将她困顿在枷锁中的名字,未曾想过还会再次听见,也未曾想过以为今生不复相见之人还会出现在她的眼前。
那日的耻辱仿佛就在昨天,笑容鬼魅的男人看着她,身旁站着中书令以及他的门客宋敦。
“许久不见,我被拐跑的新娘,看来你在中原,有了新的依靠?”依旧是那样熟悉的挑衅,令一向温和平静的女子瞬间冲向前,抓住眼前人的衣袖,眸中仿佛绽放着青色的火焰,惨白的脸颊上,薄唇微微颤动,仿佛想要说些什么。
宋敦在一旁,忽然轻笑一声,对着她说道:“谦王妃殿下,太后不忍您在此受苦,特意派人将你安置到西厢楼去了,您也不要太过于计较,阿索罗王子此番前来,本就是与我大周讲和,毕竟谦王他,草率的将您带回来,已经坏了他们圣教的规矩,您说是不是呢?”
西域罪女,是为世上第一蛊毒之使徒,惑人心智,迷惑苍生,故而流放。
这种感觉,这些字句,她仿佛是在前世听过,那时,她还只有十六岁,真主的歌响彻在耳边,她坐在祭坛上,对着下面或是嫉妒或是馋滟她美貌之人在心中唾弃。
那个时候,她就应该死去了,是的,她应该早就已经死去了,死在自尊之上,清白之身,她就是想要对世间证明,她绝不屈服,可他却救了她,那个男人,说要给她新的生命,让她忘记过去。
她拼命拼命的逃,逃开了与生俱来的束缚,但最终,却仍旧逃不过。
中书令的连翻上奏,字里行间指向她婚配多夫惑乱朝纲的罪行,令帝无从质疑,朝中无数臣子皆口诛笔伐,说她是祸国殃民之罪人,现如今又有昔人为证,当立即处斩。
雩琛始终未曾来见她,她只听说前往南蛮的军士皆命丧黄泉,她望向窗边,怀中的被褥冰凉刺骨。
三月,是他与她孩子的生辰,她翻出火烛,许下心愿,我亲爱的兰儿,若你未曾生于帝王家,或许,才是最好的尘缘。
火光随着晨日的阳光直直舔上房梁,天边忽然飞来金黄的鸟群,绕在宫殿上方,声声凄惨,仿佛在哀悼着贵人的消亡,满身尘土的将军踏进庭院,却已无力回天,那无人问津的地方,早已烧成灰烬。
雩琛跪坐在地,久久不再挪动,他的魂魄似乎皆已散去。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心痛?还是心死,或许又都不是,他抱住她焦黑的身躯,哪怕已看不出面貌,发丝却依旧金黄透亮。
纯白的瓷瓶,绘着她最爱的兰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装饰,装满她化为灰烬的身体,通向往生之路。
往后一月,谦王雩琛,半步未曾踏出房门。
沉寂许久,忽有一日,谦王秘访威赫将军府,韩相远与其谈论一夜,第二日,便携兵权,包围皇城。
他知道自己会输,因为自小习武,不通文略,但他仍旧要去做,那一刻,刀锋已经直指天子咽喉,却忍不住在颤抖,咬着牙说出最后的一句话:“臣弟只求,陛下能够彻查此事,不要被那些曾经便伤害过她的人,蒙蔽双眼。”
这世间,不能唯有他一人知晓真相,他要揭露这肮脏腐朽的异国真相,还他的妻子一个清白之身。
帝叹息,闭口不语,僵持之下,他最终放下了兵刃,盘坐在地。
“只为一个女子,何以至此?”帝不解,开口问他,雩琛抬头,笑容中早已没有了灵魂。
“她于我,便是所有。”说罢,掏出身旁侍卫的佩剑,没入胸膛,唇边的血迹鲜红夺目,他却像是得到了真正的解脱,“阿拉克敏,生死相随。”
其实就算皇兄答允自己,他仍旧是会随她而去的,口中咳出的鲜血越发厚重,沙哑的嗓音却那样坚定。
此后,帝下旨,谦王府封绝,不再计入皇室族谱,凡牵连者一律株连九族。
景帝17年崩,雩合登基,宋敦官拜中书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