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花落为尘
江漓这两日与从前比，话少了许多，坐下吃饭也愣愣的，常常只就着跟前最近的一道菜吃，也没什么胃口，常常吃到一半就感觉恶心，自己觉得大概是心力交瘁，也未跟别人说。不过，任陌北熙与付青墨旁敲侧击，她也闭口不提在霁月派的事。
越是平时跳脱的人，安静下来时，越叫旁的人担忧。
这点雪莹最知道，月上柳梢之时，小姐立在窗前的身影着实单薄，眼神空空地望了夜空也许，才开口道：“雪莹，我没有家了吧。”
“怎么会呢，小姐你这又是瞎想了，霁月是你的家，祁仙也是你的家。”雪莹把水盆架好，把毛巾浸湿递给江漓。
江漓擦完脸，把毛巾叠好搭在架子上，道：“我们出来时，他连派个人跟着我都不曾。”
窗外的夜黑得没边，像是能把一切都融进去。江漓摆摆手，不再与雪莹交谈，雪莹便伺候她躺下，把帷幔拉上，对她道：“小姐，睡吧，别想那么多，雪莹会一直陪着你的。”
五月初五，终究是不寻常的一天。
兰香苑把台子搭在大门前，中央还有一块大理石板的圆形小台子，是柳依依舞剑用的。
柳依依的功夫说是“花拳绣腿”也不冤枉，幼时跟着村里的游侠学过几天，也就必要时能对付几招，姿势却是极美的，看客们见惯了清倌伶人矫揉造作的媚态，如今看美人舞剑自然十分稀罕，钱妈妈站在兰香苑门前，脸上笑开了花。
临近的雅座值钱，配有专门的桌案果盘，五十两银子一个人，可以最近距离一睹花魁芳容。
萧陌一行人在不远处的茶棚里坐着。
萧慕寒摇着扇子，对江漓道：“你也爱凑这种热闹？”
江漓目光透过人群去看柳依依：“闲来无事，付青墨素来看到美女就挪不开步子的，我们就当陪他吧。”
付青墨把茶碗一推，不满道：“明明是师姐自己非要来的”
“何苦争这口气，”雪莹调笑着帮腔：“付公子也到了爱看美女的年纪了。”
付青墨撇撇嘴，偏头去看陌北熙，用兔子一般乖巧的眼神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师姐干啥都赖我头上。”
陌北熙不看他，自顾自喝着茶，道：“雪莹说的是。”
柳依依一曲舞毕，钱妈妈来了花样，叫小厮们挎着篮子给台下的人派花，一支花代表一两银子，最终扔花最多的人今晚可与柳依依一同过百花节。
人群再次躁动起来，付青墨脚尖踮得高，人都快站到凳子上了，他单纯想看看，最终是什么样的人出手最为阔绰。
台下一张小桌上坐了两个人，这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便招来了小厮，小厮忙点头哈腰道：“爷您赐几朵花？”
那人问道：“一篮子有几朵？”
小厮答道：“一百朵，就是一百两银子。”
小厮左右胳膊各挎着一个篮子，那人道：“都丢上去。”
“客官，这可是二百两银子！”小厮睁大了眼睛。
“古人尚可千金买美人一笑，区区二百两算得了什么，柳姑娘，今日只要你点头，我便将你明媒正娶带回家，做我的正房夫人！”
柳依依立于台上，与那人相距不过三丈，这个年轻人长得是挺端正，浪荡的神情却叫柳依依觉得莫名难受。
台下躁动起来，都在议论他能不能真的娶到花魁，人声沸沸扬扬传到付青墨等人的耳朵里。
付青墨揉了揉眼睛，干脆站到了凳子上，又使劲揉了揉眼睛，其他人坐得低，人群挡住了看不见，江漓问道：“怎么了，是谁要娶柳姑娘？”
付青墨跳下来，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众人的眼神都落到他身上，付青墨瞳孔放大，终于跟见了鬼一样叫道：“不得了了，师姐，那个是连锦耀！”
什么？
除了萧慕寒，其他人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萧慕寒皱了皱眉，摇扇子的手停住了。
江漓咬着嘴唇怔怔立着，所谓五雷轰顶，左不过就是这般滋味。
陌北熙道：“小漓，难怪你最近心事重重，是因为他么，难道他在苍州就是这般？怎么不与我们说呢？”
江漓依然怔怔的没有答话，雪莹却几乎要哭了：“五爷流连花丛，小姐才要回家住一阵子。”
陌北熙与付青墨一起挤进人群到前边去，雪莹碰了碰江漓的胳膊，江漓才缓过神来，也跟了上去。
连锦耀与杨孟礼坐在最前排雅座，正笑得欢，陌北熙出现在身后，道：“连公子这是何意？”连锦耀与杨孟礼同时回头，陌北熙脸色愠怒，道：“新婚不到半年，便要停妻另娶了么？”
江漓刹住脚步站定，与连锦耀对视，眼神直勾勾的含着泪，道：“连大哥……当真是你。”
连锦耀怎么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他们，他那日听闻柳依依绝色倾城，与杨孟礼一合计，都是常在脂粉堆里滚出来的烂货，臭味相投的两人一齐到了青州，正赶上百花节，连锦耀见柳依依的确不负盛名，便生了纳美人入室之心。
此刻看到江漓一行人，他心里直叫倒霉。
连锦耀还没开口，杨孟礼就先说话了：“这不是你家那口子吗，怎么也跑来捣乱，不过长得也还行，将来不要了，送我玩两天。”
话音未落，陌北熙快步上前，抽出紫蕴剑架在他脖子上，道：“再说一句，我立刻要你的命！”
杨孟礼顿时怂了，他生得干瘦，脸上皮肤松弛，龇牙咧嘴讨饶道：“别激动别激动，我不说了不说了，开个玩笑嘛，刀剑无眼，你快收起来。”
陌北熙不收，连锦耀这才想好怎么开口，他对江漓道：“小漓，你快叫陌公子把剑拿开，孟礼是我至交好友，我们不要伤了和气。”
“好友？”江漓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那般说我，你还袒护着他，连大哥，你对我真的没有半点感情了吗？”
连锦耀道：“我不是都三媒六聘娶你了吗？怎么会没有感情，你还要我怎样？这次的事是误会，柳姑娘是我替孟礼要的。”
他说着去抓江漓的手，江漓却后退一步，眼泪落下来，提高声音道：“误会？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是误会？连大哥，上次你说会旧友，结果会到了温香坊，那里的旧友可美艳？我一片真心，难得在你眼里不如一个会唱曲讨赏的燕燕吗？”
这时萧慕寒也来了，站在付青墨旁边，冷眼看着连锦耀。
连锦耀道：“江漓，大庭广众的，你不要让我难堪，快叫他们都散了，孟礼是我的朋友，你们拿剑架着人家算什么。”
雪莹身份低微，想替小姐说几句又忌惮连五爷的威风，急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付青墨怒道：“先叫他给我师姐赔礼道歉，再算别的账！”
江漓就好像穿越了一片荆棘，起先火辣辣地说不清哪里疼，随着越穿越深，疼痛混沌起来，叫她有了种莫名的豁出去的勇气，她上前抓着连锦耀的手，道：“连大哥，你保证，以后不要和他这样的狐朋狗友一道，不要再去那烟花之地，我们就回家，好吗？”
围观的群众议论起来，连锦耀终于恼羞成怒，他一把甩开江漓的手，道：“有完没完，我这样的家室，莫说柳依依，我娶十个八个有什么难的？祁仙是什么小门小派？江云升已死，岂容你在我面前放肆？”
若不是雪莹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江漓已经瘫倒在地，她脸颊连同指尖都泛着惨白，悲愤交加，说不出一句话，雪莹搀扶着她低低叫着小姐，生怕她倒下去。
陌北熙道：“我祁仙虽小，不是没人，连公子，你若给我师妹道歉，一改前非，我放你们离去，往后好好待我师妹。”
柳依依正往台下走，也接话道：“结发为夫妻，则当恩爱两不疑，公子，该好好珍惜。”
连锦耀冷哼一声，瞥了陌北熙一眼，道：“你又是什么东西，江云升我都可以不放在眼里，更何况你，我一个男人，自家女人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手，再说了，江漓是我爹安排给我的，在我眼里和莺莺燕燕没有区别。我今天还偏把话放这了，就是我要娶柳依依，娶不到，我叫人一把火烧了兰香苑。”
钱妈妈也在台前，听到这话，摇着团扇忙要扭过来，被萧慕寒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陌北熙本想给他一次机会，毕竟师妹喜欢，听到这话，瞬间觉得留着他还不如养条狗。他一掌打在杨孟礼背上，同时狠狠一脚踹在他腿上，杨孟礼吐出一大口血，踉跄扑倒在地上，紫色寒光乍现，陌北熙已经持剑到连锦耀近前，道：“你负我师妹，辱我祁仙，今日我带师妹回家，先杀了你。”
连锦耀也不是吃素的，剑逼近的那一刻，他侧身躲过，也拔出佩剑与陌北熙一招一式缠斗起来，打得难舍难分。陌北熙心里窝火，额间渗出细汗：当初怎么没打探清楚，把师妹嫁给了这样的东西，师父若是知道了，九泉之下怎么合得上眼。
“师姐晕过去了，师姐，师姐？”付青墨蹲身去探江漓的脉：“师姐脉象好乱，不会出什么事吧！”
萧慕寒也蹲下，见江漓脸色青紫，伸手探了下她的脉，道：“急火攻心，无事。”遂掏出药丸递给雪莹：“给她吃了。”
他们两家的私事萧慕寒管不了，但是连锦耀功夫不弱，北熙几招下来不占上风，萧慕寒便要出手帮忙，不料江漓突然晕倒，萧慕寒蹲身取药的功夫，杨孟礼挣扎着半伏起来，他还没死，从怀里掏出一支暗器，陌北熙此刻与连锦耀剑刃相交，成龙虎相斗之势，不敢半点分神。
眼见暗器朝陌北熙而去，柳依依来不及思考，飞身跃起挡了这一击。
一朵青花自空中坠下，暗器含剧毒，正中柳依依前胸，柳依依吐出一口血。
“柳姑娘！”萧慕寒箭步上前，蹲身扶起她，柳依依胸前刺痛，鲜血从胸口嘴里不断溢出，她在剧痛中喘息不止，脸上却分明是微笑：“萧，萧公子，不必难过，依依命途多舛，死了也没什么，我去找我，找我娘……浮萍若有归宿，你们……好…”
“好”字还未说完，水波般的明眸便黯淡下去，柳依依脸上挂着最后一丝笑容，一代佳人，随风而逝。
见打出了人命，围观的人惊叫的、议论的、四处逃窜的，乱成一团。
萧慕寒轻轻将她放在地上，转头看向奄奄一息的杨孟礼。
在场的人从未见过如此冷峻的眼神，如地狱里的毒蛇自千年寒冰而出，叫人不寒而栗。
承影剑出鞘，杨孟礼还未来得及说半个字，就被萧慕寒一剑刺穿脖颈。
与此同时，缠斗中的陌北熙看见柳依依为自己挡暗器而死，一时间莫大的伤痛涌上心头，他白皙的脸因愤怒溢上血色，低吼一声，卯足了力，一剑朝连锦耀刺过去，电光火石间两人擦身而过，陌北熙侧身被龙啸剑刺伤，连锦耀肩处被紫蕴剑钉穿。
陌北熙抽剑，又补了一掌，连锦耀仰面倒在地上，陌北熙顾不得身侧的疼痛，拽着他飞身跃起到柳依依旁边，把他扔在萧慕寒脚边。
陌北熙跪在柳依依旁边，冬日相识，在青松派每日相处的时光仿佛还在昨天，柳依依打酒、绣花、下厨的样子也还在眼前，红颜薄命啊----
付青墨人已经傻了，只知道对着连锦耀大骂人渣败类。陌北熙起身时，目光如烈火灼烧般凶狠，他提着剑，一步一步过去，额角的汗沾湿了鬓发，道：“连锦耀，上路吧。”
连锦耀忽然大叫起来：“你不敢杀我，陌北熙，你不敢杀我，我是霁月派将来的接班人，我爹是武林盟主！”
付青墨道：“什么狗屁武林盟主，你辜负我师姐，害死柳姑娘，辱骂我师门，等会你死了，我把你喂野狗吃。”
陌北熙逼近一步，用剑挑起他的脸，剑尖逼着他的喉咙，道：“别废话，你给我下去。”
陌北熙持剑收肘，天阴沉沉的，他眼神冷峻异常，柳姑娘，柳姑娘，柳姑娘……
长剑伴着紫色寒光送出，连锦耀放声大叫起来。
忽然一只匕首自远处飞来，萧慕寒一把拎开陌北熙，匕首撞在紫蕴剑上，啪嗒一声落了地。
众人回头去看，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住手！放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