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而已
纪辽手指间夹着烟,熟练地吞云吐雾。众星捧月般坐在正中间,十足的老大气势。
一旁的徐淡月正在用帕子轻轻擦拭着他脸上的伤口,轻声开口嗔怪:“他们那群人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你也不小心点。”
纪辽侧过脸,徐淡月伸出去的手落了个空,他蹙眉,却不是因为伤口,而是不耐:“少说废话。”
“哟!纪哥,月小姐的面你也拂,这也就是纪哥了,搁咱们哥儿几个谁敢这么做啊1
经常跟在纪辽身边的人举着酒杯,眼神不善地在纪辽和徐淡月之间逡巡,一众人都跟着起哄。
纪辽踹了他一脚,骂人的声音都依旧冷淡:“你他妈叫什么呢1
那人连忙抽了自己一巴掌,向纪辽赔罪:“看我这记性,哥您别跟我计较,我自罚三杯1
纪辽不为这人议论他和徐淡月生气,而是忌讳他的称呼,纪哥——鸡哥,着实不好听。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这一桌围着纪辽和徐淡月坐了七八个男生,酒劲上来,非但没有停下的趋势,反而愈来愈激烈,唯有纪辽还保持着几分清醒。
唐冉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
她穿着和酒吧气氛格格不入的校服,百褶裙下洁白细长的双腿甫一出现,瞬间就吸引了许多不善的目光。
对于她来说,这里无疑是大灰狼的窝,许多人都垂涎着她这只小白兔。可那又如何,何兰茹的命令,唐冉不能违背。纪家给了她安身之地,要她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纪辽。”唐冉走近他们的地方,小姑娘的声音怯生生的。
场上的喧闹有一瞬间的安静,七八双眼睛同时钉在唐冉身上,不放过她从头到脚的每一个角落。
唐冉头皮发麻,强忍住不适,对纪辽说:“伯母说,让我叫你回家吃饭。”
什么?回家吃饭?
在座的哪个不是有家有爹有妈的孤儿,这种时候叫人回家吃饭,和在大喜的日子让人去坟头上坟有什么区别?
更关键的是,来叫人的妹妹,挺乖碍…
还是刚才那个人,贱兮兮地开口:“纪,纪辽哥,这就是你家那个童养媳?”
关于纪家来了一个落魄公主的事,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纪辽在他们面前从未当这个是回事,既然纪辽都不在意,他们就更不用顾及了。
乍一听到童养媳三个字,唐冉的脸迅速染上一层薄红,垂下的手都捏成了拳头,气道:“我不是童养媳1
除了纪辽,所有人都哄笑。
“哈哈哈哈,竟然还真有回你的1
“这么个童养媳,有趣是有趣,不过一点意思都没有,怎么能跟我们月小姐比呢哈哈哈哈……”
徐淡月勾唇,顺势往纪辽身上靠了靠,纪辽也没有拒绝她的靠近,拿起酒杯放在唇边,看不清他的表情。
众人见纪辽一点表示也没有,胆子愈发大了起来:“不知道,这童养媳是什么滋味呢?”
如此下流的话,唐冉羞愤不已,却听轻轻一声,是玻璃杯和桌子相撞的声音。
纪辽淡淡开口:“这滋味……可是你想象不到的好。”
不消纪辽把话说完,这几个字已经足够引人遐想,十五六岁的男孩们装作大人一般成熟,脸上挂着各色的笑容。
唐冉仿佛能窥见他们骨子里的潦倒,以及对他们下意识的厌恶。
而罪魁祸首纪辽却没什么表情,饮下一杯酒,浅色的瞳孔看着唐冉,没有一丝调笑。
“今天是为了什么来找我?”漫不经心的语调,对唐冉说出的理由也没有丝毫在意。
唐冉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今天……今天是我十五岁的生日,爷爷说希望大家都在家聚一聚,伯母怕爷爷生气,所以才让我来找你……”
说着说着,唐冉的声音越来越低,纪辽忽略了后半段,只注意到她的第一句话。
“哦,原来今天是你的生日埃”恍然大悟般,“按理来说,我应该给你准备生日礼物的。”
徐淡月扯了扯纪辽的袖子,不满地说:“她现在能有一个安身的地方就不错了,还给什么礼物,是不是太抬举她了1
“少管闲事。”纪辽向下瞥了一眼,徐淡月立刻害怕地收回了手。
熟悉纪辽的人都知道,每当他这样看人的时候,都不喜欢有人忤逆他的意思。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纪辽起身,抬手招来服务员:“去给我拿笔墨来。”
这种酒吧,大家都是为了寻欢作乐而来,笔墨纸砚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在这里都是稀奇物件。
不过服务员看了一眼纪辽,把拒绝的话生生咽了回去。这位爷要的东西,哪怕是星星月亮都得摘下来。
不多时,服务生拿着笔墨来了他们这一桌。
纪辽执起笔,看了一眼唐冉,命令道:“过来。”
唐冉依言走过去,不知道纪辽要做什么,只见他把毛笔伸进墨水瓶里,慢慢地搅动,说道:“我今天兴致不好,不想回去触霉头。”
唐冉拿纪辽一点办法也没有,即使她着急,也不能把纪辽绑回去,不仅不能,她也不敢。毕竟他是纪家人。
“想要我回去也不是不可以,”纪辽提起吸满墨汁的毛笔,“你过来。”
服务生没有送纸过来,唐冉看着毛笔,心中突然浮现出不好的预感。
可那又如何呢?是她寄人篱下,有求于人。
唐冉的脚却好似灌了铅,无论如何都动不了。纪辽也不恼,专门绕出桌子,来到唐冉面前,对上她纯黑色毫无杂质的眼睛,纪辽没有丝毫犹豫。
大笔一挥,唐冉脸上多了两道八字胡。
不羁的哄笑声瞬间炸开,“想不到纪哥竟然好这一口啊!看看把我们小妹妹都画成什么样了1
徐淡月眉眼弯弯,笑着说:“纪辽,你也怜香惜玉一点。”
纪辽丢下毛笔,心情极好:“我们走吧。”
七年过去,那时的羞耻感到现在也依旧强烈,唐冉不敢细想,自己是如何顶着两道墨迹走在人群中,被陌生人关注,被何兰茹斥责,被纪辽笑话。
彼时唐冉无依无靠,又经历过失去至亲的痛苦,那颗心敏感脆弱,不堪一击。
可最后也是纪辽,给了唐冉最大的支撑。
风衣的口袋里,还有纪辽送给她的打火机,和那两道墨迹出自于同一天。
她攥紧冰凉的金属壳,撑着伞,大雨中袅袅婷婷的身影,消失在生香酒吧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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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这是怎么回事,一来就板着个脸,我看你那天上节目的时候,对徐淡月很深情嘛,怎么,这么快就吵架了?”徐竟遥故意凑到纪辽身边,招他哥的臭脾气。
昏暗的包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纪辽早就已经不是可以大剌剌坐在卡座里的身份了,他的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盯着。稍有不慎,便会被揪住不放,把他骂成一个千古罪人。
就连徐竟遥当初都惊讶过,纪辽一个那么不喜欢束缚的人,竟也真为了这一行,做到这个地步。
身为一起长大的兄弟,徐竟遥当然知道纪辽现在烦什么,他就是看不过他这副闷着酒不说话的样子。
纪辽果然没怎么搭理他,甚至连多余的眼神都不屑于分给徐竟遥,把酒瓶子颠了个个儿,毫不客气:“你他妈是不是缺斤少两了,这才几口就没了?”
“这话可不敢乱说,让有心人听去了,我是要被消费者举报到12138的1摸着良心说,“我们开的可是正经酒吧……”
徐竟遥说着,又开了一瓶啤酒。
纪辽看也没看,拿起酒瓶子就吹,刚喝了一口就皱着眉停下:“怎么是啤酒?你现在混成这个熊样了,连瓶威士忌都要抠,老子付钱还不行吗?”
“我的哥呀,刚那通电话你没听见是不是?唐冉估计马上就要到了,我哪敢再让你喝烈酒,你要是喝醉了,唐冉不非得扒了我的皮1
纪辽不屑:“你怕她?没出息。”
徐竟遥翻他白眼:“是,您当然不怕,别看唐冉在你面前那么乖巧,在外人面前也是一副温柔仙女的样子,要是牵扯到你的事啊,她拿刀砍我都算轻的。”
一提起唐冉,徐竟遥开始滔滔不绝:“你是不知道,唐冉看起来温柔无害,但其实,她比谁都倔,能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受那么多苦,除了她,还真没……”
话没说完,纪辽凉凉的眼神扫过来,徐竟遥心底一寒,连忙噤声。
可还是来不及了,纪辽威胁着问他:“你似乎很了解唐冉?”
“不不不,我了解她干什么1徐竟遥也不知道自己心虚个什么劲儿,但求生的本能告诉他,这么做一定没错。
“哥你放一百八十个心,我和唐冉绝对没有一点关系1
“谅你也不敢。”纪辽收回眼神。
徐竟遥回想起唐冉这些年来对纪辽的种种,忍不住问出了自己一直好奇的问题:“哥,你是怎么做到的,唐冉怎么就能对你这么不离不弃呢?”
纪辽拿着啤酒瓶的手顿了顿,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转瞬即逝,并没有被他放在心上。
他笑了一下,轻蔑而不可一世:“一个孤女而已,你随意施舍一些,她就会对你死心塌地。”
徐竟遥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竖起大拇指:“还是你高明,知道唐冉最缺的是什么,这对你来说还不是轻而易举,那你岂不是想有什么样的女孩儿都可以?”
酒劲上头,纪辽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世上只有一个唐冉,可话一出口便是:“她这样的,要多少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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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掩的门外,唐冉的手垂在身侧,手中的黑色雨伞还在往下滴答滴答淌着水,明明手都已经放在了门上,却没办法打开它。
没有力气,没有勇气。
纪辽的话一字一句落在她耳里——“一个孤女而已……”“她这样的,要多少有多少……”
靠近又远离,挥之不去,除此之外,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
大脑也昏昏沉沉的,仿佛溺在深水里,耳膜鼓鼓的,涨涨的,窒息感涌上来,每一步都走得艰涩无比。
唐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直到外面的大雨浇在身上,她才缓缓回过神。肢体像机器人一般,僵硬地撑开雨伞,再次置身于黑夜的雨中。
而包厢内,徐竟遥第三次看时间。
“这都几点了,就算是走也该走过来了吧,唐冉怎么还没到?”说着,徐竟遥把纪辽一个人留在沙发上,“我出去看看,别是找不到了,不过也不应该啊,你每次都是这个房间,唐冉比谁都清楚才对……”
徐竟遥将门推开一条缝,伸出头往外探去,走廊里空空如也。他迈出步子,一脚踩到地上的水,险些滑了一跤。
“保洁呢!怎么拖的地,这么多水没看见吗?1徐竟遥暴躁不已,值班经理火速赶来。
“徐总,怎么了?”
“这地上这么多水,他们怎么干的活?”
值班经理面露难色,解释道:“徐总,知道这块是您的地方,平时我都不让他们过来打扰,这刚才,也就只有唐小姐来过。”
徐竟遥瞬间没了火气:“唐冉,她来过?人呢?”
经理摇摇头:“她在这站了一会儿就走了,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行了行了,下去吧。”
徐竟遥将人打发走,回头的时候被纪辽吓了一跳,只见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脸色不虞,活像是被欠了八百万一样。
“哎哟我的哥,你吓死我了1徐竟遥把被吓到嗓子眼的心拍回去,刚想说什么,纪辽已经越过他,直直地往外走,一副遇魔杀魔、遇鬼渡鬼的架势。
“哎哟我的哥,你去哪啊?”徐竟遥眼看拦不住,最后还没忘客套一句,“哥常来玩啊1
暴雨如注,纪辽喝了酒没法开车,还好徐竟遥安排了代驾。车里,司机问道:“纪先生,我们这是去哪?”
纪辽掐了掐眉心:“去纪公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