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做笔生意
第三天,天牢大门前又来了一乘小轿。
轿还是那个小轿,轿旁还是那四个小太监,手执拂尘,神态傲慢。然而,这次坐镇天牢的却不是丘神绩了,昨天,他值了一天一夜的班,他休班了。大理寺少卿高升天看着那顶小轿却苦笑不已,他可没有丘神绩那种胆识,用他自己习以为常的话说,他是一个胆小的人。
轿中的人还是当今皇帝陛下,像他上次来的时候一样,他点名要见的还是那个刺客,可是,上次有宰相武承嗣、梁王武三思两位大人合力才把他勉强“请”了回去。这次,两位大人都不在,谁还能“请”动他?谁还敢阻拦他?高升急躁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忙吩咐几个狱卒让他们分别朝丘神绩、武承嗣家中跑去。
“高少卿,难道你也要阻拦朕吗?”
李旦这次乖巧了许多,并没有出口骂人,反而大模大样地走下轿子,但是脸色冰冷,语气森然。
高升知道,如果他胆敢说出一个不字,怕是项上人头就不保了。看到李旦的那乘轿子的时候,他就使人暗暗去知会丘神绩和宰相武承嗣了,可是这需要时间啊,一时半会儿他们也赶不到这里,这一次根本没有办法阻拦住李旦。如果硬扛皇帝陛下,这欺君抗旨的罪名就得由他一人承担,他位卑言轻,哪有那么大的担当?如果屈服,任由李旦所为,将来武后回宫,追其责来依旧是他。
此时,高升就像一只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面部的肌肉笑得有点苦、有点僵,可以说是皮笑肉不笑,可是,在将来死和马上死之间,他别无选择,只能苦笑着俯下身去,无奈地说道:“臣臣臣……怎敢抗旨不遵,皇上……快快请进!”
默啜作为行刺皇上和武后的重犯一直关押在天牢里,并由武三思的神策军直接看管,按理说像他这样的死刑犯早该开刀问斩了,问题是武则天留着他的命还有大用,她要问出事后主谋,抓住行刺的同伙,可是这家伙骨头硬得很,大刑都用一遍了,依旧是说主谋是李旦,宁死也不供出同伙。武则天需要他同伙的供词,假如两人说的供词一样,李旦的性命则朝不保夕。同样,李旦更是着急,坐卧不安,他急着要知道这刺客究竟是受何人指使,为啥偏偏咬住他不松口?自己这个傀儡皇帝本来就属于弱势群体,还能经得起他这一口吗?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武则天刚刚大权在握,临朝称制,自然要对朝中大臣进行重新洗牌,趁机将她培养的北门学士插进朝堂。在这次新旧政权更迭中,朝中大臣几乎被清洗了一半,落马的自顾不暇,噤若寒蝉;上位的奔走相告,弹冠相庆;原位不动的明哲保身,拉帮结伙。朝中百官个个都忙得不亦乐乎,正在上演着一出现实版的官场现形记,谁还有那闲工夫去管这一个死囚?早就把他的事儿忘到九霄云外了,真正惦记他的,只有皇帝李旦一人而已。
天牢戒备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道道铁门俨然都上了大锁,走了许久,李旦才来到关押默啜的牢房。
人无刚骨安身不牢,默啜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大牢里已经关了三天三夜,受尽了酷刑折磨,但他骨头硬,愣是并没有屈服。此时,他蓬头垢面,乱发披肩,浑身血渍,臭气熏天,犹如一个受伤的深山野猿,与当初那副草原汉子的英俊潇洒模样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天上人间。作为朝廷的重犯,他没日没夜地戴着脚镣枷锁,即便在牢中也例外,大牢之内,又有谁会可怜一个刺杀皇上和太后的罪犯?
粗如手臂的铁栅栏间只有三指宽的缝隙,只在挨近地面的地方留有一个巴掌大的小洞,一个有着两个缺口的破瓷盆儿就放在洞口处的地面上,白色的瓷盆由于长时间没有清洗,已经黑得像个狗食盆一样肮脏不堪,边沿处还站粘着食物的残渣。
牢门上拴着的粗大铁链,泛着森森寒光。高升亲手打开了铁锁,陪着皇上李旦走进去,李旦看向默啜的时候,不禁皱了皱眉,捏住了鼻子,扭头向高升问道:“这个人……朕看着……怎么不像中原人士?”
高升回道:“臣不敢欺瞒皇上,此人确实不是中原人士,他是东突厥人,名叫阿史那默啜,骨咄禄可汗的亲弟弟,他诬告您里通外国,连纵伐武,密谋造反。”
李旦闻言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煞白,厉声呵斥道:“你,出去!朕有些话,要亲自问他。”
高升一听,尴尬地说道:“皇上,刚才微臣已经冒死向您透露了一些重要信息,要是让太后知道了,恐怕微臣性命不保,都这个时候了,您依旧把微臣当成外人,还要赶微臣出去,怕是有些不妥吧?”
李旦怒道:“怎么,朕的话你胆敢不听?”
高升忙道:“微臣不敢,只是……此人凶狠,武功高强,臣担心皇上的安全,所以……”
李旦冷笑一声道:“他身披重枷,能奈朕何?滚!”
高升无奈,只得拱手退下,李旦叹了口气,又对身边的四个小太监说道:“你们也退下吧,最好都给朕滚得远远的,如果听见了一言半语,朕就割了你们的耳朵。回去后,要是胆敢向他人透露任何消息,朕同样也会割了你们的舌头!”
四个小太监一听,忙不迭答应一声,慌慌张张地跑得远远的,生怕听到了一个字。李旦缓缓走近两步,沉声问道:“朕来问你,当日行刺母后,可是梁王授意?你知道,朕根本不是背后主谋!也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自他进入牢房,默啜一直斜靠在墙角,紧闭双目,不言不动,好似死人一般,直到听见那当官的尊称他为陛下,他的嘴角才微微露出一丝狰狞笑意,可是他依旧静如泰山,一动不动。听到皇上的问话,他缓缓张开眼睛,这双眼射出的目光,却炯然有神,好似两把利剑,这是内家功夫已经修炼得臻极登峰的征兆,即便三天未曾进食,还真饿不死他。
李旦又向前踏进一步,厉声呵斥道:“朕问你话,为何不答?”
默啜双眼猛地一瞪,咬牙切齿地反问道:“你是当今天子?”
“正是!”
“我想和你做笔生意,不知可否?”
“做生意?哈哈哈!朕和你们突厥人素无往来,有何生意可做?”
“咱们做的自然不是普通的生意,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人命关天的大买卖!”
“你给朕说得明白些!”
“我手上有武三思密谋造反的来往书信三封,只要你放了我,我就拿给你。”
“梁王武三思?朕所猜不错,果然是他!”
“这笔买卖怎样?你到底做还是不做?”
“朕也想和你做成这笔买卖,可是你别想让朕放了你,现在,朕就是想放了你,也是有心无力,朕手中根本没有那个权力。”
“不用你放我,我自有办法。”
“天牢里戒备森严,朕不相信你能逃出去!”
“你来,我告诉你我的方法。”
话音未落,默啜哈哈一笑,突然起身跃起,双臂一震,浑身铁镣枷锁哗啦落地,出手快如闪电,已然扼向李旦的咽喉。
在众多金吾卫的重重包围下,接连打死两名武则天的贴身龙卫,默啜早已威名远播,成为了一个妇孺皆知的人物,可谁又知道他在皇宫之内还有帮手?大隋亡国公主杨花逃到北邙后,就派人来到皇宫见了杨妃,并把事情原委详细告诉了她,杨妃安排大理寺的内应给默啜打开了枷锁镣铐,可是,他身受重伤,仅凭一己之力根本无法逃脱,这次人质来了,而且还是大唐的皇帝,还有比这更合适的人质吗?默啜得意地笑了:“哈哈……哈哈哈!天助我也!”
“母后日理万机,不辞辛劳,替皇上治理天下,目前,大唐的社会治安虽不敢说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可是国富民强、百姓安康,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兵藏武库、马入华山,这却是事实!你……你们这些野蛮人竟然暗中勾结朝中佞臣,为谋一己私利,置百姓生死于不顾,悍然发动战争,谋杀太后,以至天下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真是死有余辜!”
刘皇后惧怕母亲武则天,却不惧怕这位刺客,居然还痛心疾首地谴责起他的罪行来。
默啜冷笑道:“天下天下,你口口声声的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是你的吗?是你夫君的吗?他不过是一位傀儡皇帝而已,你以为你是谁?你的这个儿子毕竟是武则天的亲孙子,有你们娘俩在,我怎么可能会死有余辜?”
默啜扭头四处张望一下,接着说道:“只有你们的天下才是天下,只有你们的子民才是子民,别人的子民都该死吗?天生万物,皆是生灵,你们讨伐他国是上合天理,你们屠戳别人是下顺民意,难道这就是你们的强盗逻辑?皇后娘娘,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我的子民难道不是人吗?就不是鲜活的生命吗?你们的玉葫芦一下子就砸死我十万子民……我只想捍卫我的领土,保护我的子民,让我的子民衣食无忧,谁伤害了他们,我就要找谁为他们报仇!说什么礼义廉耻,仁义道德,当你们举起屠刀砍杀我突厥儿郎的时候,你们什么时候为他们的妻儿想过?虚伪!无耻!”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一边吵着,一边骂着,马车顺利地离开了长安,他们身后并无追兵。没有人敢追来,因为默啜已经声明:“只要发现有一人追赶,必杀刘氏和李成器。”
刘氏是皇后,李成器是当今太子,试问,谁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冒此奇险?就算武则天在,她也不愿意拿儿媳妇和小孙子的性命做赌注。
原来,大理寺少卿高升使人急报丘神绩、武承嗣,结果,丘神绩并未在家休息,反而跟着武后出城了,武承嗣已经得罪了一次李旦,毕竟他还是名义上的皇帝,这次他再也不愿意得罪他了,便干起了明哲保身的事儿,在家装起病来不肯露面了。高升和大理寺的几位同僚商议一下,感觉现在能阻止皇上的,大概就只有宫里的这位刘皇后了,于是高升便使人火急火燎地去见刘皇后。
刘皇后听到皇帝的荒唐行径后,甚是不悦,抱起六岁的李成器急忙来到天牢,正赶上默啜扼着皇上的咽喉,在金吾卫的层层包围下一步步地踏出牢外。
默啜以皇上的性命要胁,要离开天牢,高升不敢放他离去,可是高升更怕他狗急跳墙伤了皇上,就这么一步步的僵持着让他出了天牢。面对这种局面,大理寺少卿高升急得几乎要晕过去。默啜乃一介莽夫,贱命一条,他有什么顾忌?反正里外都是个死。高升则不同,他是大理寺的官员,大理寺卿不在家,整个大理寺都是他这个少卿说了算,况且,他的一家老小还都在长安,若是默啜真个杀了皇上,他轻则被五马分尸,重则被诛灭九族,可要放默啜走,那又如何使得?这个钦犯可是武后钦点的要犯,再者,若以皇上为人质,一旦让他逃出长安,顺手结果了李旦的性命,那又如何是好?
高升进退两难,放也不成,不放也不成,眼见默啜双眼凶光四射,生怕他破罐子破摔,豁出性命,来个鱼死网破,杀了皇上,可是万一放他离去,又不知他人品如何?是否能够信守承诺放回皇上?正急得汗流浃背的时候,皇后娘娘抱着六岁的儿子李成器匆匆赶到了。
见此情景,刘皇后也是大惊失色,她是皇后,武则天又不在,要她做主放阿史那默啜离去,她还是能做得了这个主的,可是默啜置生死于不顾,舍生刺驾,说明与皇家有着深仇大恨,焉知他一旦逃出长安城,会不会撕票,顺便结果了皇上的性命?一旦皇上丧命,太后会不会……
刘皇后越想越心惊胆战,可是父子连心,李成器见父亲被歹人制住,更是哭成了泪人儿一般。万般无奈之下,刘皇后提出,以自己和儿子李成器她娘俩替代替皇上做他的人质,保他安然离开长安。
默啜确实是想以皇上为质逃出长安,一旦出去,这个傀儡皇帝他是绝对不会放的,必然顺手结果了他,可是大理寺的人与刘皇后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以至于根本谈不扰,无法达成一致意见。默啜无奈,本打算杀了皇上,给哥哥一个交代,不想刘皇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却提出了这么一个折衷的办法。
当然,默啜心中最想杀的人实是武则天,现在,刘皇后提出了这个折中的办法,也不失为一个权宜之计。她贵为皇后,又是太子李成器的生母,以她的身份和她儿子的价值,确实不比这个傀儡皇帝的份量轻多少,足以保障自己安全,于是便答应下来,带上刘皇后和李成器,坐着马车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长安城。
眼见离城已有十里距离,后边官道上冷冷清清,果然不见半个人影,默啜突然大喝一声:“下车!”
刘皇后闻言,虽然感到异常恐惧,却深知自己和孩子都在坏人手中,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也不敢有任何忤逆和不满,只好抱着李成器乖乖下了马车。默啜将套马的缰绳解开,纵身一跃跳到马背上,冷冷瞪了刘皇后一眼,恨恨地说道:“为了一个傀儡皇帝,你把娘俩的性命都交到了我手上,万幸的是,我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也不想杀了你们,但是……武则天与我有血海深仇,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必杀她!”
说完一夹马腹,扬手一鞭,绝尘而去,把刘皇后和李成器孤零零地丢在了大路上。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也不知什么时候,大理寺少卿高升带着一队人马壮着胆子偷偷摸了过来,瞧见刺客默啜已经走远,便急急地拥了上来。
李旦见默啜倒也守诺,并没有难为皇后和孩儿,一颗心登时放下,哭得像泪人儿一般,三步并作两步走,快步迎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