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摘星台之剑
少年细碎的呼吸仿佛火焰的星点,随着那微凉唇瓣不顾一切的碰触,霎时点燃了她。从所未有的幸福风暴里,白清露眼望着上方的穹庐如盖,浩瀚星斗,忽然痴了。
这本该如飘萍草芥般的孑然一身,原来也可以如此圆满吗?
圆满之后,我们又会走向何方?更圆满吗?这世上可存在比圆满本身更为极致的圆满?
天地尚不能长相厮守,非得因清浊之分而彼此长相决裂,难道微渺如我,也可以比天地更为幸运?
盛极而衰,衰极而盛,月满则亏,月亏则满。
这三千世界不过是至上之神的一场幽幽倦梦,梦醒……
梦醒!
“叮!”清脆的坠地声起。
“叮叮叮!”接连不断的碰撞声。
白清露全身一栗,不由自主地朝发声处望去,只见白猗扬给她的那枚银币状的护身符不知何时从领口掉出,系绳断裂,于是那镌刻着四翼鹰与漩涡纹的护身符滚落而下,先是坠地,再是磕到了石块,便一路的滚远了。
朦胧如处幻梦的星眸瞳孔微缩,刹那间决堤的记忆霎时冲袭了全身。
云霞蒸蔚的天门,悠长闲雅的鹤唳,娘亲递来拭汗的手帕间温软的花香。
爹爹不舍而痛苦抽搐的瞳孔,双剑激越跃动的龙吟,首座长老一声声沉重的壮行。
撕心裂肺的悲恸里,少女陷入了难以名状的极致冷静之中。她霎时仿佛分为了两个全不相干的人,一个藏于灵台,淡然凝望着外面的那个少女仍旧环着白罂附的脖颈,爱恋地在他耳边厮磨着:“阿罂,阿罂……”
她的梦醒了。
确切地来说,是朝天阙有史以来最天纵奇才的剑修、天机长老谢怀玉之女、奉使命洗去记忆而以凡人身份潜入剑戟关周边调查泥梨教会的吉光卫——谢清露的梦,醒了。
十四年前,前剑戟关镇守葛燕来病逝。身为一方镇守,哪怕她早已退隐,摘星台也会派人前来吊谒,若是证得家人的同意,还会将其遗骨迎入真灵塔。葛燕来是天律长老山隐鹤的爱徒,理所当然前来吊祭的便是天律长老山隐鹤。彼时葛燕来之夫白猗扬已枯老憔悴,不见昔年令葛燕来倾心的清绝姿容,面对山隐鹤带走遗骨的要求,这位看起来比山隐鹤还像个老人的异邦男子一直坐在灵床旁,捂着眼垂泪不止:“带走吧,都带走吧,摘星台才是她肯安眠的所在。”
“只是,能不能把她生前的衣物妆匣留下来?她愿意留给我和阿罂的只有这么多了。”
山隐鹤拍着男子佝偻的脊背,望着男子身旁神情麻木的银发孩童,以长者看透浮生沉浮的语气安慰道:“生死流转,情识起灭,譬如蝉蜕寒林,乌云蔽月,总是无常罢了。燕来不过是归于大道天地,虽去,却也未曾去。我等此身来,但也未必来——看破这一层,也就放下吧。”
带着盛放葛燕来遗骨的金棺回到摘星台后,天律长老山隐鹤却在首座长老贺崇文面前露出了悚然之色。因为后半生抱病,葛燕来的遗体经脉寸寸枯槁,这本身并不令人意外。但可怖的是,她枯槁的心脉却赫然拼凑成了二字蝌蚪密文——玄危!
剑戟关乃是炎商国极北要塞,关涉极北四省安危,故而设有与西极白虎破厄阵并列的北极玄武萧杀阵以为守护。那么玄危之玄,除了北极玄武大阵之外,还能意指何物?可这些年来,极北四省从来风平浪静,太平无事,从未有一件大事上报摘星台。但果真太平无事的花,葛燕来作为早已卸任的前任镇守,为何要借自己的法体向摘星台示警?她虽早已卸任,但仍能与摘星台通信,又是什么阻拦着她,迫使她只能以这种决绝的方式示警?
一时间,摘星台六大长老皆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唯一能够肯定的是,翠羽冰凰葛燕来绝非无的放矢之人,剑戟关方向的北极玄武萧杀阵绝对出了相当严重的变故。而究竟有多严重,谁也不知。
局势晦涩不明,连现任剑戟关镇守夜雪重也显得未必可信。为免打草惊蛇,首座长老贺崇文深思熟虑之后,指派天网长老第二神君以降服孽龙的名义借机巡查四极要地,特别要留神剑戟关的情况。结果,未能找出任何异动,但第二神君留意到,神兽玄武状态确有些不对——在阵法启动前,护阵神兽通常都沉睡地底,但那年的玄武似乎睡得格外沉了些。
此地确实有异,无人可以说明怪异在哪里的诡异。
一批批吉光卫的精英弟子被以轮换的名义调往剑戟关就任,换出原本在剑戟关的宣威校尉,暗中将后者扣下仔细审查。这些被换出的宣威校尉皆看不出有甚不妥之处,只是其中熟人在三月内竟相继暴病而亡。对于修为有成之人而言,这种死法堪称荒谬。天律长老山隐鹤却从死者身上看出了一些蛛丝马迹:“是泥梨教会。”
首座长老贺崇文霎时凛然。
所谓泥梨教会,据说是遥远的极西之地的一个神秘得近乎诡谲的教派。他们信仰什么神明,教义为何,拥有怎样的能力,一切皆无从得知。只知他们行踪极隐秘,行事极残忍,恍如人间的阎罗使者。西方各国曾多次集结精锐术士试图围剿,可这泥梨教会便如虫豸一般顽强而无孔不入,只要有一人漏网,便会招致教会余孽对该国百姓的血腥报复。
泥梨教会却称之为,献祭。
而山隐鹤之所以会知道这些,是因为他年少时四方游历,曾险些被泥梨教会的一位高手充为祭品。
“对付泥梨教会的唯一可行之法,便是将之连根拔起。此乃被其害苦了的西方各国的共识。”山隐鹤面色凝重地摸了摸霜白的胡须,皱纹似乎深了几分,“可话虽容易,他们但凡做得到,也不至于任其势力蔓延至我们炎商。”
“各边境关隘需得收紧,不能再令这些邪魔妖孽混入。至于已经潜进来的……”贺崇文沉吟良久,“要识庐山真面目,许是需身在此山中。”
这位朝天阙的掌教当即命令被派往剑戟关的吉光卫停止调查,隔年又派出新的吉光卫将他们换出。而新赴任的弟子甚至不再调查什么,而是安安分分地守着自己的职务。同时,又有多名精英弟子被秘密派往极北四省,以三教九流的身份融入当地的生活。摘星台给他们的任务只有两个词,观察,等待。
等待一把摘星台专为泥梨教会的铸造的无锋之“剑”。
这把“剑”绝不能强大,最好弱小得像一滴露水;绝不能平庸,最好块能令所有伺服者垂涎的美玉;绝不能年长,最好有着令人放下警惕的稚嫩;也绝不能当真孱弱,必须有着能在一切意外下自保的实力。这样的“剑”,已知的所有朝天阙天才弟子都不符合,因为他们或多或少都已扬名。只能挑选年幼的良才美质,从头秘密培养。
九年后,这把“剑”的人选的到了确定。
那年的谢清露只有十一岁,在秘密的大比里击败同样深得师长器重的少年天才阑月缺,得镇派至宝长生、逍遥双神剑认主,修为在神剑的助力下突飞猛进,已至圣阶中期。毫无疑问,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贺崇文将她召至乾坤一览斋,问她:“本座欲传你一门功法,这门功法会让你全然变为另一人,身世来历、修为记忆尽数封印,除非你自行觉醒,否则将终身以第二身份渡过。修习这门功法后,本座会安排你以贫家弱女的身份融入一处险境,此境险在何处,又有何方势力潜藏,本座也不知,全看你自行调查。你何时能勘破觉醒,功成凯旋,会不会终生沉沦不醒,碌碌终老,或者不慎横死……本座亦不知,全看你的造化。如此功法,你可愿练否?”
首座长老从不行无谓之举,做荒唐之事,若有差遣,必有所因。所以十一岁的小姑娘抱剑而立,以尚含稚气的童音决然道:“弟子愿领此命,赴汤蹈火,杀身挫骨,亦在所不辞!”
那时的谢清露年幼稚气,却也心平气和的全盘接受了所有应当承受的代价。确切的来说,当她十岁那年主动隐姓埋名加入吉光卫的那一刻,她便抛弃了慈爱的爹爹、温柔的娘亲,抛弃了玩耍娱乐,抛弃了一名小小少女所该享有的人生之乐,将自己的生命以“修行”一词填满。
她绝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在抛家弃名之后,在极北寒苦的边陲小镇上幸运的拥有了一个温暖的家庭。慈爱的义父,豪迈的舅舅,还有心爱的男子。
她不知这是冥冥之中造化给予她空白童年的补偿,还是更为无情的惨烈考验。
“阿罂……”她的心神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半,内核的谢清露镇静地审视着,外壳的白清露则怀着凄迷的热情回应着白罂附的浅啄,手指深深的陷入了他月华般的发丝中。
直到一声凄厉的哀嘶划破夜空:“当家的呀,你死得好惨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