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血祭司(修)
利字当头,白清露拎着木桶白布和笤帚墩布,慨然地跟着白猗扬走了。白猗扬的小教堂是剑戟关方圆五百里内唯一的一座圣名教教堂,坐落在镇子最北边的山岗上,据说是常住剑戟关周边的艾萨国商人们筹资建造的,规模不大,只是一间大厅套着一栋二层高的小钟楼。尖券窗用彩色玻璃镶嵌出十字架的图案,大约是白猗扬自己也时常雇人打扫,倒也不曾积灰。大厅尽头是圣坛,圣坛后的墙上高挂着逆十字架。
在白家生活了大半年,白清露对圣名教已不是一无所知。她知道圣名教崇拜的是真理之神,尊称其为“无所不能之真理”,以十字架作为象征。至于逆十字架则代表着圣徒尼古拉,相传他侍神至诚,为当权者所忌,要将他钉死在象征着他所崇拜的真理之神的十字架上。因信仰而招致杀身之祸,尼古拉却无怨无悔,只提出一条要求,那就是将他倒吊钉死,以此昭示他作为信徒,绝不敢与神明并肩的虔诚。
她立在圣坛下,凝视着那只逆十字架,浮想着那位久远前那位谦逊而无畏的圣徒,不知为何有些失神。直到身后笤帚一下下悠然扫地的声响掠入耳中,她才回过神,忙过去从白猗扬手里夺笤帚,不好意思的说:“以前没来过教堂,就看得出了神。义父,您去歇着吧,我来做就好了。”
白猗扬摆摆手:“教徒们下午才过来,我也没有什么事可做。”白清露拗不过他,只得自己去打了水,漂湿了干净的白布,开始擦拭那硕大的逆十字架,仔仔细细的将每个暗角的浮灰清理干净后,转而去擦拭其余的器皿。待所有的器皿都被她擦得光可鉴人后,她又转而去将白猗扬扫好的地拖洗了一遍。做完这一切后,看天色还早,她索性换了清水,重新把逆十字架擦了一遍。白猗扬坐在圣坛下,膝盖上放着经书,他也不看书,只是打量着她在圣坛上忙碌,紫瞳幽深如沉夜中的紫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白清露忙完,将所有打扫的工具放在圣所的角落里,一回神,才发觉白猗扬正张着那双紫瞳望着自己,向来清透如霞色的瞳色不知为何泛着些许深沉诡魅的意味。她眨眨眼,莫名有些悚然,正待问:“义父,我打扫完了,还有什么要做的?”便听外间有人说话,隐约是她还未完全学会的艾萨语,却是附近几个镇上的艾萨人信徒陆续到了。
白清露去教堂门口望了一望,见身着五颜六色的艾萨服饰、瞳色或蓝或绿的艾萨人已聚了许多,乍一看人数竟有三四十人之多。无论男女臂弯里都挽着桦树皮篮子,篮子上用洁净绣花的白巾盖着,也不知里头装着什么,隐隐散发着食物诱人的香气。她回头,冲白猗扬道:“义父,人已来了,我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
哪怕认了一个圣名教的神父做义父,她毕竟仍不是信徒,而且近来照着葛舅舅给的秘籍修炼,她对道法生出了不浅的兴趣,便更没有皈依圣名教的意愿。圣名教信徒过节,她一个不信真理之神的混在里面,怎么想都不觉得不相宜。
“好在,阿罂似乎也不信教。义父祈祷时从没见他跟着做过。”她心中嘀咕着,不知为何觉得心头一松。
白猗扬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她身后,脚步竟没有发出多少声响,闻言笑容亲切自然地道:“没关系,你可以坐在后排靠边的椅子上休息。”白清露正想说自己不累,他已竖起一只手掌,做了个“暂时噤声”的动作,嗓音和润,“露,你忙碌了一早上,已经很疲倦了。”
对白清露这种元气怪力少女而言,只是打扫个小教堂,还真不至于累到,可伴随着白猗扬温醇如美酒的声音落定,她竟然真的觉得眼皮仿佛是灌了铁水,径直沉重到抬不起来,只好嘟哝了一声:“义父我就睡一小会儿,散的时候记着叫我啊,我们一块回家去……”就勉强挪动着双腿艰难地走到了靠近角落的最后排的椅子上,一塌身坐了上去,昏昏沉沉地陷入了深眠。
轮廓锋利的嘴唇浮起些微笑意,白猗扬走上圣坛,其余信徒纷纷入座,教堂大门悄悄合拢,大厅内的光线霎时为之一暗。
下一刻,黄铜烛台上,一支支蜡烛无火而自燃,一室尽是灯火幽明。此刻所有信徒的身体都被黑色的头蓬笼罩,面容掩在兜帽的阴影之后,仿佛天生就没有生有脸孔一般。他们齐刷刷的直立着,将应该属于面孔的位置转向睡得正熟的白清露的方向。
仿佛被一桶鲜血从头浇下,圣坛上,白猗扬黑色的神父袍以看得见的速度慢慢变做了血红。面容慈祥的老者拿起胸前的逆十字架,双眼微合,虔诚地道:“至上之神说,纯白无辜的羔羊,应当作为最甘美的牺牲,奉献于祭坛的餐桌上。”
烛火齐灭,又齐明,又齐灭……白猗扬的身后,那支被白清露亲手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逆十字架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渐渐扭曲,现出了手脚,现出了脸孔,现出了淡漠俯视的眼睛和空白冰冷的面容。
在最后一次熄灭之后,一尊诡异的神像自黑暗中凸现出。祂生有三头六臂,锐利的指爪滴着猩红的血液,祂的头颅向四方喷射着炙烈的火焰,祂是如此怪异、诡魅而尊贵,乃至于那红色的神光所延伸之处,所有信徒都纷纷跪倒在地,虔诚的用额头触碰地面,喉间发出激动涕零的哭泣声。
白猗扬一手搭肩,向那神祗深深鞠躬,以吟唱般悠扬顿挫的语调道:“至上之神,请您享用您卑微的仆从献上的……”
一声巨响骤然打断了他虔诚的诵告,声音是从教堂大门的方向传来的。白猗扬愕然回身,看见厚重的木质大门在看不见的力量的主宰下霎时坍塌、萎缩,像是一片被烈火炙烤的叶子,不过眨眼间便蜷曲成了一团灰烬。正午的阳光撒入,丰沛而灿烂的金黄色迫不及待的灌入厅堂之内,驱散了一室黑暗。那神像上溢出了涟漪般的波动,展眼间便退回成为了原先的逆十字架。
白袍少年立在逆光处,整个人都被镶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阿罂?”白猗扬皱起眉,呵斥道,“回去!你还没有到参加祭典的时候。”
白罂附不退反进,迈进了教堂,透紫的瞳仁不知何故泛出了丝丝缕缕的血芒。他环视一周,目光所及之处,黑袍裹身的信徒们仿佛被什么至为可怖的威严存在击中,潮水般向四周退去。白猗扬立在圣坛之上,注视着自己这叛逆的孙儿一边全力施放着精神力,一边一步步地走向沉睡的白清露,当下沉下了面容:“阿罂,你要和至上之神争夺祭品?”
白罂附已走到了白清露身边,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她,隔断了白猗扬的注视:“至少,我不想像您,做一条趴在魔鬼之王面前痛哭流涕的可怜虫。”
“你在渎神!”白猗扬勃然大怒,将胸前的逆十字架轻轻一捏。白罂附一步也不肯退,反而更向前走了半步,眸中血芒更盛,全然覆盖了他原本的瞳色。黑袍信徒们紧紧靠着墙,蜷缩在地,惊骇的望着白猗扬庞大而粘稠的精神力化作重锤,以足以将一个天阶高手的精神海砸得粉碎的力道,向自己这胆敢对神灵出言不逊的孙儿砸去。而白罂附,这个向来在教会信徒的传说中只是个病弱孩童的少年,此刻竟爆发出了汪洋如大海的精神力。这份精神力是如此博大而浩瀚,足以将在场的信徒都撕做碎片,而他居然将这庞然的力量压缩为一张不过巴掌大的小小盾牌,恰如其分的横在了重锤发力凝聚的那一点。
无声而悍然的精神震荡里,白猗扬血红的衣角微微飘拂,白罂附却紧紧咬住了牙关,唇角迸出一点猩红。
虽是平局,可孰胜孰败,已不言可知。
可白罂附依旧牢牢地护在沉睡的小少女身前,射向圣坛上的老人的目光仿若冰棱制成的淬毒利箭,满是阴鸷的快意:“祖父,无论您同意与否,我是一定要带她走的。当然,您也可以选择将我们二人一同带走——便如当初您的手下夺走了我娘亲的生命,而我的爹爹也随之而去一般。”
“您会怎么选择呢?”他歪了歪头,面上浮起纯真而凄薄的笑,轻柔着嗓音,真诚的发问。
“或许我不该问您这个傻问题——毕竟我的爹娘业已做了前车之鉴,不是吗?”他将一只手搭在另一侧的肩头,如先前白猗扬在神前所做的一般,高傲的一折身,抬起脸,讥诮而伤怀的笑,“毕竟,您可是一位如此虔诚的祭司。”
他刻意的停顿,加重了语气补充道:“血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