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这是他的眼睛
阿闍黎哪里知道许自在百转千回的幽微心事,只道自己这个玩笑开得过了火,情绪也低落下来:“我明天就要离开赤沙关。捕快小姐是我这里最重视的人,要是在我离开时,你对我的心情只有怨恨,我会不安。”
阿闍黎说,他下午时已经赚够了旅行所需的费用,是时候出发去下一座城市,看看不同的风土人情。
他还说,自己本就是流浪画师,如果找不到让他驻足的理由,流浪才是他生活的常态。
“需要我请你喝一杯吗?”许自在说,“作为赤沙关人,我似乎有义务挽回一下你在此地糟糕的记忆。”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泻出一丝笑意。纵然赤沙关被无数外邦人奉为东方天堂,可对于阿闍黎而言,先是被醋意中烧的男人拉去见捕快,又给朝天阙的人把所有财产罚得一文不剩,当天晚上在一间没有炉火的房间借宿,那房间还是他自己打扫的,更不用提第二天还挨了一顿结结实实的胖揍……赤沙关留给他的体验无疑是糟糕透了。而许自在本人,还得为这大半的糟糕负责。
阿闍黎定定的盯着她的嘴唇,以咏叹调般吟唱的语气叹道:“你还是笑起来更美,可你总是面无表情。”
许自在立刻收敛笑容:“喝不喝?”
“喝!”阿闍黎连忙说,他痛苦地朝天“哈”了口气,理了理适才从人群里挤过来险些被扯散了的衣襟,“不过,能别在外面喝吗?今天外面热闹得简直像是被美酒灌醉了的象群——在比赛着跳踢踏舞。”
与那人相似的人,哪怕这相似程度只有一丝半点,在许自在这里仍旧有着包容的特权。拒绝的话被莫名的力量所阻止,在将出口之际生生拐了个弯,她犹豫了一下:“我家只有普通的烧刀子。”
阿闍黎没想到她居然没有拒绝,登时笑得花枝乱颤:“是酒就很好了,我很容易满足哒!”
侧厢平时不住人,来不及收拾,许自在只得请阿闍黎进自己住的正房的堂屋坐。他一进来,就在悬在正中墙上的画像前转了好几圈,开心地说:“原来捕快小姐这么喜欢我的画?”又摇摇头,“不对,你是喜欢画上的那个人。”
许自在搬出八仙桌,擦着桌面:“你身上这件衣服,就是我做给他的。”她顿了顿,自嘲一笑,“他是我的夫婿。”
阿闍黎眨了眨那翠光明跃的眼:“我跟客人们谈论你,他们都跟我说你是位夫人。不过我没有想到,他竟然是个艾萨人。难怪你的外邦语说得那么流利。”
“混血。”许自在搬出酒,又从茶水窠子里取了温水冲洗酒具,“他的祖母、母亲,都是纯正的炎商人。只是他的面目极有艾萨人的特征,常被误认。”
“那他现在在哪儿?杀生节是你们这里很重要的节日吧?他怎么不回来与你团圆?”阿闍黎问。
许自在迈出房门,去厨房取点心,假装没有听见他的问题。所幸她回到堂屋时,阿闍黎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适才的疑问,转而好奇的趴在画像前的供桌上,盯着上面摆着的沙漏打量个不住。
“过来喝酒,”许自在招呼道,“我这里没什么点心,只能就着冲和他们送的糖糕,莫要见怪。”阿闍黎抛下沙漏,过来坐下,自己斟了一杯烧刀子,尝了一口,辣得五官都皱了起来,连忙就了块糖糕:“谢天谢地,还好有它。”
许自在在他对面坐下,也拈了块糖糕尝了尝,松软甘甜中还有淡淡的淡香:“冲萤那小姑娘,做的时候肯定掺了不少牛乳。”
“难怪这么对我的胃口。”阿闍黎说着,再不碰酒,转而专攻糖糕,一口气吃了三块,忽地记起了什么,掏出一只剔红小盒,盒子被做成了枫叶的形状,上面雕刻着精细的秋虫图案,放在他的冰白的掌心,便像极了一片艳丽欲燃的枫叶。
“临别的纪念。”他把盒子搁在桌上,朝许自在推了推,“下午,我替一位胭脂铺的主人画像,我又跟他说起了你。他笑我傻里傻气,根本不会讨女人欢心。为了证明我的魅力,我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站在柜台后向来购置胭脂的女人们微笑,帮他卖空了货架。”
“掌柜的赚了。”许自在评价道。
阿闍黎耸耸肩:“当然,我有向他索要佣金,还拿走了他店里最好的胭脂。没有想到这么小小的一盒,竟然价值五十个金币。”
“你被他宰了。”许自在无情的点破了事实。
“这无所谓,反正我只要拿走最好的。”阿闍黎说,这最好的胭脂,自然就是摆在许自在面前的这一盒。见许自在没有收下的意思,他补充道,“他告诉我,这盒胭脂的名色叫桃花水,是年轻女性最喜欢的颜色。”
“桃始华时,川谷冰融,溪流水涨,故名桃花水。这个名字起得倒是风雅。”许自在道。
阿闍黎挠了挠后脑勺:“我听不懂这么复杂的炎商语,就是想着,美丽的女性当然要配上美丽的花。”
许自在往椅背上一靠,眼帘轻垂:“他可不这么看。”
“他?”阿闍黎一愣,“你的丈夫?”
许自在垂着眼,轻轻点头:“他对鲜花向来只会敬而远之。他喜爱它们盛开时的美丽,可想到这份美丽迟早会凋残消逝,又忍不住总会为之而哀伤。后来,他看见书里提到,这世上有一种宝石生成的奇花,天生地造,永远也不会凋谢。他说,想摘下这朵宝石花向我求婚。”
“……你的丈夫真是个满脑子奇思妙想的男人。”阿闍黎把视线从她微红的眼角挪开,“你在他的画像前摆的那只沙漏,看工艺像是艾萨国的物品,那也是他送你的?”
许自在起身,将沙漏拿在怀里,重新坐下。无需用眼去看,她的指尖准确无误的描画着水晶玻璃上那以绿宝石镶出的繁复勾缠的橄榄树叶。内中银沙灿烂如星石,随着她的动作,居然没有没有一颗沙子晃动一下。
“送我这只沙漏时,他跟我讲了个故事。”回忆如钟乳石上滑落的水滴,滴滴答答,砸在心口上,是细微而令人心碎的冰凉,“他说,这个世界只是神明的一场大梦,等他梦醒之时,睁开眼的那一刹那,整个世界都将宣告毁灭。而这只沙漏就是计时器,一粒沙代表一年时光,等银沙漏尽,就是世界的终结。”
“……匪夷所思的故事。”阿闍黎分明不信,可看她讲述时消沉的模样,又似乎觉得莫名的恐惧。大概是为了缓解此刻的气氛,他开玩笑的扶着桌子凑了近前,动作夸张地数了数剩下的沙子:“一粒,两粒,三粒……十粒!现在只剩下十粒没有落下,难道我们的世界只剩下十年时间了?”他笑得很响亮,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我可不敢相信,就算是十年后,我也还不到四十岁。那时候我应该还带着自己的画箱在流浪,正在替一位不知道是大个子还是小矮子的客人画像的时候——”
他浮夸的扩大了口型,表情很是滑稽:“轰!世界毁灭了?”
许自在没有理会他滑稽的表演,只是静静的抱着沙漏,在听到最后一句时,蓦然睫毛一颤,一滴眼泪滚落。
阿闍黎怔住了。
那一刻,许自在似乎迷失在了一派无思想的空白之中,意识中只剩下了那滴泪珠。她的眼瞳随着泪珠轻轻挪转着,看着它落在沙漏上,看着它拖曳着晶莹的轨迹,以一种绝望而无力的优美姿态,沿着沙漏壁滚落。
阿闍黎拄着桌沿,忽地探身过来,吻了她。
许自在本应该立时推他一个跟斗,可奇异的是,此刻她满心颓丧,沉寂得像一颗被浸在琥珀之中的昆虫,竟然丝毫也提不起反抗的意志,只能任由他身上番石榴和没药的气息淹没了她。阿阇黎不断加深着这个沼泽似的吻,良久之后才分开,似乎是叹息了一声,又吻上了她的眼睛。
许自在抱着沙漏,顺着他的碰触闭上眼。
冥冥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间堆满着古老书籍的屋子,窗外夜色深沉,似乎要将屋内的空间与整个世界隔绝。她还是那个一身轻蓝的小姑娘,一手叉腰,另一手捏着一只沙漏,小悍妇的姿态,却哭得一抽一抽,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它不过是一个故事,一个甚至不记载于典籍之中的荒谬的玩笑。我以为你会反驳我,觉得我是个满口谬论的疯子,没想到你当了真。”那人紫水晶的眼睛里满是怔忪的笑意,抽出边缘绣着橄榄枝与旋涡纹的洁白手帕递了过来,“可是,如果你不怕,又为什么要哭?”
“我是因为怕才哭的么?我是因为你!”她胡乱的擦着脸,气恼地回道,“你如果只是把它当做一个玩笑故事,你心里又为什么会那么难过?”
沉默仿佛深海之水,足以淹没一切的声息。良久之后,那人叹息着吻上了她泪光破碎的眼睛。她想要挣脱,可直觉却让她抬起了双臂,回抱住了他。
阿罂……
许自在霍然睁眼。眼前之人有着银灰色的长发,流泻而下,如同被纠缠在重重阴霾之中的雪。他居高临下的凝视着自己,一双紫色的眼睛翻滚着无尽憎恨的狂乱之云。
这是阿阇黎……是阿罂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