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她不知道如何形容他的笑
她不知道如何形容他的笑,只能以心跳如雷来临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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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过雨的第二天早晨,花圃里的月季花摇曳着她鲜妍的裙摆,土壤仍像是泡在水里,空气里充溢着青草的气息。
崔荺站在窗边梳头。
昨天洗下的白鞋晒在走廊窗墙下,还没有干,绿叶在窗外遮挡着部分阳光。
她很少买白鞋,白色太不耐脏,清洗又太占时间。而在学校的时候,每一分时间都是要被规划好的。只是,学校在组织一些活动时,会规定统一着装,于是她才买了这一双白鞋。
发丝纠缠着贴上脖子,她垂头看,看见自己的手指穿过软而黑的头发,没有停滞地顺了下去。老家的俗话里,头发软的女子,性格也随着发丝软了去,她也常常被人说是软性子。
头发梳好了,舍友们还在睡梦之中,崔荺蹑手蹑脚地拿盆出去洗漱,洗漱过后,背上包走出了宿舍楼。
操场上还没有人,崔荺把书包放在了一旁。她开始绕着红色塑胶跑道大步走,一边走着,一边背着课文。
微风吹起少女耳旁的发丝,崔荺微眯了下眼,抬手将碎发拨到耳后。低声的、时断时续的背诵声在广阔的操场上响起,不过一瞬便如轻烟一样飘散了。一群鸽子从操场上空飞过,几只隐在了教学楼顶上,偶尔探出头来,得以叫人窥见。
六点十分,崔荺停了下来,她喘了几口气,背起放在操场边上的书包往外走。
操场的左侧是大片紫丁香树丛,此时还未到开花的时间。崔荺在树丛后站住,默数着时间。
透过密叶缝隙,她踮起一点脚尖,看见了顾洵向操场走来。他开始热身,而后会准备跑步。
一、二、三……崔荺在树丛后也做起拉伸来,等心里的节拍数完,她站直身子,操场上的身影也奔跑起来。
崔荺悄悄地看着他跑步。风灌进他宽大的校服,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却莫名感觉到他的心情————抛去一切地跑,不顾一切地跑,忘记所有地跑……她看了几秒,退后几步,转身向食堂走去了。
茂密的绿林会藏匿好她的身影。理智会克制好情绪,也藏匿好她的心事。她最大的自我放纵,也只是停驻几秒。
崔荺从口袋拿出一叠便签纸,上面记着许多她昨天做题时发现的被她遗忘的知识点。她边走边整理,抬头看见蔚蓝的天空,觉得雨后的天气真好。
崔荺抬手遮了遮眼,天太蓝了,纯粹的,仿佛反着光的蓝,竟然叫人无法直视。
就像他一样。
走进食堂,崔荺照例买了豆浆和小馒头来应付早餐。在学校里,似乎有着什么压扁了她的食欲,她按着一日三餐正常吃着饭,不考虑想吃什么,往往看哪里人少便随便吃些什么,有时不饿,就发懒不来食堂吃了。
崔荺啃着馒头出神。
她从来没有在食堂撞见过他,也从没在路上遇见过他。同在一个学校,一个班级,他们的时间本该重叠,然而各自的时间安排,却是那么凑巧地一次次避开相遇的时机。
喝了口热豆浆,把干涩的馒头咽了下去,崔荺展开一张便签,看了一遍上面记着的知识点,而后在心里默默复述。
“铃铃铃————”
“同学们,上课啦!”物理老师摸着自己的光头笑呵呵地走进教室。临时调课,原本第一、二节课的语文调换成了物理,学生们睁着困倦的眼看他。
物理老师少有在第一节的课,见这个个睡眼朦胧的样子,稀奇道:“哎呦呦,大早上的这么困啊,昨天熬夜学习啦?”
大家都笑了下,但还是提不起精神,尤其是想到待会要上费脑的物理课,愈发头大。
“唉,同学们早上吃的什么呀?好吃不好吃”物理老师把教案和水杯放在了讲桌上,撑着腰悠哉悠哉和他们闲聊起来。
“不————”底下的学生们纷纷摇头,想来是苦食堂久已。
“噢,是早上没吃好啊?唉,早餐嘛,来来去去也就那几样。想想中午吃点什么嘛?我也是好几年没去过咱们食堂了,就刚来学校的前几年去……现在食堂有什么好吃的呀?”物理老师兴致勃勃地发问。
“土豆炖马铃薯。”有人低声道。
“西红柿炒番茄。”立马就有人接道。
“清炒青椒!”……
这些话惹得哄堂大笑,在食堂吃了这么久的饭,同学们都深谙其意。土豆炖肉和青椒炒肉丝里很少有肉,番茄炒蛋里也很少有蛋,每一次他们都在怀疑自己只是在吃炖土豆、炒青椒和炒西红柿。
底下人还“声讨”起食堂打饭的阿姨那抖菜的姿势,打起三个丸子抖下去两个,打起两块肉也要抖下一块……崔荺在一旁听着抿嘴笑,也下意识地点头附和。
就这么热火朝天地聊了两三分钟,困意彻底消失殆尽,学生们总算精神起来,物理老师笑着再次摸了摸头,道:“唉,同学们别想那生气的事了,来,我带你们想点有意思的东西,今天我们来学新的一章……”充满人间烟火气的教室被拉回到了物理课堂,物理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下白字。
崔荺紧盯着黑板,边听边记着笔记,因为匆忙,纸页上的字迹潦草起来。物理老师的讲课节奏偏快,黑板上的字也只是重点,为了后面方便回顾笔记内容,课上时就要紧张起来,听仔细老师口中的话,结合黑板上的关键字记录自己的笔记。
物理老师一旦讲起课来便沉浸其中,他讲得兴致勃勃,情绪高昂。在他的眼睛里常常能看见亮光,那是所热爱的事情折射到眼中的光。每一次,崔荺看见老师的目光好像就生出了无限的动力。
两节连排课,第一节讲新课,第二节讲上次的作业和试卷题。讲题时,老师往往喜欢点学生来答。
崔荺微微低头看着练习册,皱眉翻看着。虽然早已知道老师的讲课习惯,提前把作业上的题都弄得差不多懂了,也演练过如果自己被点名站起来讲题时的场景,但是一旦到现实中,她依旧害怕被点中,不自觉地想要蜷缩起来。
“嗯——顾洵,你来给大家讲讲吧。”物理老师环视一圈,看着低着头的孩子们,无奈地笑笑,也不为难,点名了顾洵。
坐在她斜前方的顾洵站起来,自然挺直着背,仿佛一棵天生上拔的柏木。看着他,崔荺便意识到自己驼下了身体,于是慢慢坐直起来。
“先看题目,分析动量守恒情况……”顾洵看着自己的练习册,没有笑。他讲题一向如此,好像在一边讲着,又一边思索着怎样让听众听明白。
“等等等等,你上来讲吧,给大家画画图。”物理老师递给他半根粉笔说。
顾洵点点头,上台画图。白色的粉笔在黑板上落下,他的声音清朗,像是一点尘埃也沾不上。
高一的时候,崔荺就为物理感到苦恼。那些上上下下的车,左左右右的力,砝码、过山车、电梯、拱桥,以及混乱一片的各种条件公式,她几乎花费所有空余时间来琢磨物理。一节又一节自习课,她和物理死磕到底。而结局是她在高二分班考中取得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分数。
这样的折腾没有磨掉她对物理的耐心,反而让她对物理更加感兴趣。她很高兴能在高二新班级里,再遇见高一时教她的物理老师。
所以说第一次注意到顾洵是为什么呢?
就是在这样的场景里,他站起来,轻松地拨开题目的云雾。她一团乱麻的思路一下子从线头开始捋顺了,再困难的题目,经过他的喉咙走出来,好像就变成了简单的、微不足道的小题。
“若v球大于v车,小球相对车向右走……”顾洵低头看了眼习题册,抬手在黑板上画下这种情况的图。
崔荺看着自己的做法,在一旁批注上从顾洵那里得来的更通顺清楚的思路。
写完,她下意识再去看他。
站在讲台边的老师注视着少年,面上浮现出满意的笑意。底下听懂的人点点头看他,似懂非懂的人也抬起了头。他的目光灼灼,她恍惚觉得能看见倒映在他眼睛里的黑板上的白字。就是这样的目光,和物理老师一样的,坦诚地述说着,可以环绕自己所热爱的事物运行的快乐。
崔荺为这样的情绪牵引着动容,不自觉地弯起嘴角。
在所有人看向他时,她得以这样大胆地、无所顾忌地、长久地注视他。
“所以小球落到同样的高度恰好会被小车接住。”题讲完了,物理老师微笑地点点头,示意顾洵回座位。
“嗯,不错,讲得很清楚,思路很清晰。同学们听懂没有呀?”老师问他们,学生们纷纷点头,不管听没听懂,为了避免麻烦,没什么人会摇头。
“真听懂了啊?那下次再问,你们要是讲不出来,我可就……‘追究’顾洵啦!”物理老师装出一副严肃的模样说,底下人再度欢笑起来。
“嘿呦,还笑呢。顾洵,以后咱们班要是有同学答不上这题,我可真要‘问责’你啊!”老师一本正经地开起玩笑。
顾洵也配合着点头,表情认真极了。然而没绷住,一会儿他就笑起来。
他笑得开怀,眉眼都舒展开,她不知道如何形容他的笑,只能以心跳如雷来临摹。在满座喧哗之中,她安静地坐着,注视他,眼里盛满着是不经多虑的欢喜。
“好吧,好吧,这题就是我负责了。”他笑着回应。
教室里是一片不受控的哄笑,附和声,起哄声,趁机的闲聊,还有掺杂其中的私语。
所有碎语不入耳,崔荺放在桌上的手指动了动,铅笔在白纸上划下一横。
“唉,一道题太轻,不如你把下面这题也顺便讲了吧,18题。”老师翻过一页练习册,点了点上面的一道题。
顾洵笑着点头,翻过页看题目。
白纸上用铅笔写下的银黑色“厄”字反着的光,随着纸页合闭而暗淡。练习册压上笔记本,崔荺垂头快速扫了眼题,接着听起他的讲解。
教室里的碎语声像弹出的球,一旦出发就难以收回,带着不可捉摸的惯性。
他依旧讲着题,没有改变音调。崔荺的身子略略前倾,仔细着他的话。
当他说话时,世界都安静。所有的喧嚣都模糊、淡去、消声灭迹。知道吗?就像电影里的场景,周围所有不过空白,余下的只有他。
顾洵讲得认真,老师站在台上听着。底下的声响虽无人制止,但四处闲话忽而同时停顿了下来,所有人闭了嘴,低头看起练习册。
安静下来的教室里,他平稳的声音终于显得清晰。
窗外的天依旧蓝的耀眼,成堆的白云背负着光,树木间偶然传出几声鸟鸣。
物理老师终于放过顾洵,让他坐下,接着就在黑板上出起变形题来,叫他们思考。崔荺头疼地考虑着老师出的题,还没有写几行,就瞥见前面的顾洵停了笔。
然而没有来得及讲这新出的题,下课铃声就响起了。物理老师长长的“叹气”,却也爽快地说:“下节课讲,下课吧!”
老师收拾着讲台上的东西,底下学生便笑嘻嘻地问:“老师,中午和我们去食堂吃饭不?”
老师沉思了下,摇摇头,皱皱鼻子道:“唉,不了不了,还是算了吧————”
学生们大笑起来,仍然“盛情邀请”,有人喊:“去呗老师,我们中午一块啃土豆呗。”
物理老师连连摇头,拿起水杯就往外“跑”,才踏出教室门,又转回头来冲他们嘿嘿一笑,道:“回家吃我老婆做的红烧排骨喽!”
“吁!”学生们强装不屑,又羡慕着目送物理老师远去,怀念起家里的饭菜。
上午的课很快过去了。学生们迫不及待地收拾了东西走出教室,有人课本也来不及合上便奔了出去。食堂的饭菜虽然被抱怨,但是一上午的头脑风暴已经让他们饿的受不了了。
崔荺记完黑板上的最后一字笔记把笔记本合上,把笔袋收拾好塞进了课桌。
教室已经没有人,她背上挎包,正要锁上教室门。
“等一下!”心脏所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她猛然扭头,看见走廊尽头处他快步走来。阳光照得整条走廊亮堂堂,白色的校服也反着光,他向她挥手,身周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