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交易
枝枝觉得好笑。
“真是会白日做梦。”枝枝毫不留情地抽回剑, 尖锐的剑刃割开他的手,翻卷露出森白指骨,她想起许久之前她也曾数次伤得这样严重,“陛下, 我们之间, 再也不可能了。”
她低着细长的眉, 半是嘲讽半是冷漠。
宋诣沉默下来,失血过多使得他眼前逐渐模糊,身体摇摇欲坠。
他拢在袖子里掌心鲜血淋漓,剧痛使得他短暂地又清醒了些, 朝前走了几步,“你说了不算。”宋诣忽然抬手抓住缰绳,咬紧牙关, 翻身上马, 一把夺过枝枝手里的缰绳。
枝枝本就不擅长骑马, 霎时间便被夺走了主动权。
宋诣反剪枝枝的手腕, 夺走长剑,将她扣入怀中, 催马朝前而去。
“这话,朕也并不是与你做商量。”浓稠的血腥味儿从宋诣浑身冒出来,黏腻冰冷的血浸透枝枝的衣裳, 使得她都生出一点紧张来。
这样多的血,怕是会要命。
她可不想宋诣死在她身边, 使得黎国和齐国结仇。
可她堵着一口气, 满脑子都是他死了才好, 这样可恶自私的人, 做什么要活着总在她跟前阴魂不散。
正在这时候, 白息追过来了。
白息数年都在战场马背上渡过,此时已经稳住了狮子骢。只是狮子骢见到宋诣,有些有躁动,却被白息硬生生用蛮力拉住,不得已服从。
他一甩马鞭,狮子骢气得调转马头,不肯朝着宋诣而来。
白息却一勒缰绳,再度一甩马鞭,狮子骢吃痛之下横冲直撞朝着宋诣而来,正合了白息的意。
“与朕不可能,便是为了……”宋诣扣住枝枝的腰,带着少女闪身避开,一鞭子甩在狮子骢上,弯腰弓起脊骨时唇几乎贴着枝枝的耳朵,语气几乎咬牙切齿,“一个奴隶出身的粗人?”
“陛下慎言。”枝枝冷冷道。
宋诣却眯眼看着狮子骢,目光明显是有些不耐烦,吹响了哨子。
狮子骢登时躁动起来,想尽了办法想要把白息甩下来,偏偏白息驭马技术一流,便是如何也能找到破绽去拦住宋诣。
宋诣面色却越发惨白,鲜血顺着衣摆再从马鞍,一滴一滴往下淌。
只是捏着枝枝腰肢的手,却收得越发紧,恨不得将她嵌入怀里才好使得,下颌抵在她肩头,语气也带着点脱力的颓败,“听话,枝枝。”
这样熟悉的话,枝枝眼眶有点酸,她腰间被勒得厉害,使得胸口越发酸涩。
她垂着眼,生怕滚烫的泪落下来,滴在他冷得发青的手背上,使他察觉出她的异样。
狮子骢彻底怒了,半点不顾及其他,一甩蹄子翻身跃起,总算是彻底将白息甩了下去。只是马蹄扬起,甩头时一把撞在了枝枝身上,使得两人所乘的普通马受惊。
宋诣本就摇摇欲坠,此时顾不得其他。
他抬手,将枝枝摁进怀里,跌在地上去时毫不犹豫地护住枝枝,脊背却被马蹄砸到。本就强撑的理智在剧痛中彻底消失,宋诣吐出一口血,几乎立刻晕了过去。
白息勒马,将狮子骢绑在旁边。
他快步上前,拉起来地上的枝枝,余光才看到宋诣浑身的血。
斗篷在颠簸中掀开,枝枝也终于窥见,宋诣身上两处贯穿前胸后背的伤口。马蹄又重又快,若非这是训练过的战马,没有发狂,宋诣被踩死都有可能。
青年面色惨白得几乎透出乌青来,奄奄一息。
“失血过多,脉搏微弱。”白息探了探他的脉象,微微皱眉,将宋诣扛上马背,再把枝枝扶上去,才牵马朝着前方走去,微微蹙起眉头。
按道理,他应该告诉枝枝,是宋诣替她挡了一箭。
可若是枝枝起了恻隐之心,怕是又要和宋诣纠缠下去,实在是斩不断这份孽缘了。
枝枝坐在马上,脸色也有些苍白。
有人追来时,白息的手捂着她的脸,自然无法挽弓杀人。可她听到了羽箭破空的声音,和刀砍断人头颅的声音,偏偏宋诣胸口多了个窟窿。
她有一点模糊的猜测,却又无法得出准确的证据来,无法去确认。
宋诣靠着她,躯体冰凉,血流滴答。
枝枝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微微抿唇,宋诣是如何都不能死在这里的。她只迟疑了片刻,还是从袖子里取出来一罐金疮药,胡乱朝他满身的伤口撒上去。
马背本就颠簸,宋诣疼得微微抽搐了一下。
枝枝下意识将金疮药藏在袖子内,对方却并未睁开眼,枝枝这才又拿出来,一口气把一整瓶药全倒在伤口上,然后丢掉了瓶子。
她收回手,松了口气,却发现宋诣死死拽住她的袖子。
枝枝抬手去扯,对方却攥得越发紧,低低地说着胡话,“枝枝……”
枝枝唇角往下一拉,眼睫颤了颤,咬着唇别过脸去,忍住了心头的恨意。春日的风是有些冷的,枝枝的衣裳被血打湿,忍不住微微哆嗦了一下。
白息有所察觉,抬眼看到少女气得鼓起了面颊。
他抬手想要扯掉斗篷,枝枝却先一步道:“不必了,快些去医馆吧,宋诣不能死在了我们黎国。”
医馆都紧闭着门,好不容易进去了,大夫一面给宋诣检查伤口一边叹气,“伤成这样也罢了,怎么还不惜命快些送来,失这样多的血,能不能救回来都说不准了。”
“命给他吊着,”枝枝坐在熬药的火炉子旁,抬眼,“受些苦也是次要。”
左右他只要不死在黎国,惹得两国出矛盾便好。
“伤得贯穿肺腑,伤口还撕裂成这样,”大夫手里的刀雪亮,手法熟稔利落,“这已经够疼了,换个人早就疼死了。”
枝枝便不说话,她其实早就察觉到宋诣身上的血腥味儿过于浓,怎么也散不去干不了。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给火炉子扇火,片晌才道:“知道了。”
大夫似乎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
宋诣即便是晕过去了,眉头开始紧皱,惨白的脸上升起病态的红晕,梦中仍在低低呢喃着枝枝的名字,倒像是陷入了噩梦一般的憔悴。
枝枝想起在东宫时,她住的院子里没有炭火,风寒发作时,枝枝也反反复复高烧了好几次。
她身体不好,夜里咳得几乎睡不下。
唯有发烧的时候,意识昏沉,半梦半醒地陷入梦境里。她盼着宋诣来看自己,可他总是没来,醒过来时夜半的月光照在窗格内,显得静悄悄的。
她想离开宋诣,却还是喜欢着他。
碧桃不在,她一个人靠在枕头上,眼泪就静悄悄地顺着眼角淌下来,打湿枕巾也无人知晓。
只有她一个人,觉得害怕,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一样。
想抓住点什么,可又能抓住什么?
没有一个人在。
她连烤火顺手扇扇风的兴致都没了,随手丢开扇子,回头看了一眼街道,琢磨着齐国的人什么时候才能来带走宋诣。
还有沈衡,也不知道如何了。
枝枝垂着眼睫,略微有些头疼。好在片刻后,齐国的人当真来了,白鹭也带着车架来接她了。
枝枝没有久留,她提起裙摆上了马车,在车上换好了衣裳,这才转而去宫里。道路上满是打斗留下的痕迹,人也极少,很快就到了宫门口。
果然,宫门处戒备颇深,不放枝枝进去。
她也本就是过来碰运气,顺便看看沈衡处境如何。如此看来,赵夷确实没打算即刻动沈衡,暂且也就急不得。
转道回了公主府。
“殿下,谢丞相回来了。”白鹭拿着帖子,掀开了帘子。
枝枝抬眼,她刚沐浴过,伸手接过帖子打开来,“那便更好了,廿三日在青花楼会面。”枝枝早就想和谢忱商量,只是谢忱回乡探亲去了,“这几日,你去一趟永宁。”
白鹭点头,“是。”
沈蝉音的封地便是永宁,那里有一支太宗皇帝给她的护卫军,私底下只听命于她。
但是后来沈寒亭即位,她也没有去往封地,而是一直留在了京都,那支护卫军便一直没有机会使用。
如今局势动荡,她起码得能护住自己。
等到白鹭出去,枝枝才松了口气。她小心翼翼地撩起衣摆,白皙柔腻的腰肢上有一道一道淤紫,看起来触目惊心,枝枝用药膏一点一点涂上去,也疼得有点哆嗦。
宋诣简直像是疯狗般,半点不复从前当储君时的温和。
檐下风铃清脆。
宋诣靠在海棠树下,看着少女跪坐在榻上,撩起的衣摆内是绯红的小衣。
纤细的腰肢白得晃眼,玉般的指尖一点一点揉着淤青,珍珠般的脚趾疼得蜷起,绯红的腰带散落在脚踝上,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他披着宽衣,因为失血而苍白的面色憔悴至极,却拄着泥金镶宝的拐杖,朝着窗边走来。
“殿下的肌肤,还是一如既往的娇嫩。”
青年的身影在窗前投下一道阴翳,宽大的氅衣带子几乎垂到枝枝鼻尖上来,她下意识抬起脸,能看到宋诣松散的里衣处一道漂亮的锁骨。
她没想到,两三个时辰前还半死不活的人,此时便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她的内宅。
枝枝唇边的笑意有些寡淡,“此非君子所为,出去。”
宋诣看着枝枝将脚踝收到裙摆内,放下衣摆,领口却还是松散着的,一段雪白的脖颈往下是精巧的锁骨,此时靠在小榻上,眉眼间有些倦意。
他扶着拐杖,氅衣被风吹得翻卷。
“朕过来,不过是为了保护殿下罢了。”宋诣靠在窗边,外头杏花靡靡,越发衬得他眉眼漆黑,“赵夷有心逼宫,却又怕朝臣闹事,进退两难。”
他低眉,披下来的长发散入枝枝领口,漆黑的发遮住了天光,晦暗下去的光线便有些暧昧难言,“现在,正准备逼沈家自请禅位,好堵天下悠悠之口。”
枝枝侧过身去,捞起一只绣鞋穿上,起身避开。
“有劳了。”皇城之内的所有守卫与兵力,全都在赵夷手里,即便白息是镇北大将军,边地的驻军却是无法带回来的,一时之间也无法反抗。
而宋诣就是那个微妙的存在。
宋诣咳了几声,拿帕子擦了血迹。
他食指扣在手杖上,看了一眼室内低垂的床帐,上头挂着的金铃铛被风一吹,泠泠作响,“那殿下又拿什么,与朕做交易呢?”
枝枝沉默,她百无聊赖地拨了拨香炉。
“陛下想要什么?”
宋诣笑了下,狭长凤眼初看温润,实则偏执冷厉,“长公主以为朕要什么?”
枝枝手顿了顿,对方便绕过窗子,从侧门进来了。木质的手杖一下一下敲在地上,使得枝枝有些心慌,她自然知道宋诣要什么。
对方停在三步远,看着枝枝耳朵尖儿上的一抹薄红。
低声道:“要与长公主,抵死缠绵。”
枝枝拨香灰的银箸一声脆响,她心口像是被人捏住了一般,酸涩难言,却又羞窘至极。她眼眶有些红了,说不上来是恨意还是羞愤,只觉得难以言说的不悦。
对方却拿手杖勾起枝枝的裙摆,握住了那条绯红的裙带,抬手扣住她的下颌,“长公主觉得呢?”
宋诣看到枝枝发红的眼圈,眼底蒙着水光。
就像是从前那般,委屈而隐忍的一双杏子眼,被迫朝他看过来,不说一句话就叫人心尖颤得发酥。宋诣有些恍然,连语气都温和了几分,蹭了蹭她的额头,“作为交易,朕做长公主的入幕之宾。”
枝枝死死抓着腰间的软剑。
她也可以和上午一样,持剑刺向宋诣,可又无法出手。
沈衡不能死,沈家的江山不能失,黎国的子民不能任由赵夷那样的人屠戮驱使。
“好……啊。”枝枝的嗓音有些发颤,却竭力露出一个自然傲慢的笑容,带着皇室独有的矜贵,捏住宋诣的衣领,踮起脚来,勾住对方的下颌,“陛下,你懂得如何取悦本宫吗?”
枝枝看着宋诣的脸,觉得作呕。
她眨了下眼,略微离宋诣远了些,淡淡道:“还说是,陛下还要本宫做出从前那副卑微可怜的姿态,求您垂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