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孤稍后带与李三娘子探望
宋诣更换好衣衫时, 枝枝也被侍女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车辇停在门口,刘成躬身挑起帘子,服侍着宋诣坐进去,却并未放下手, 转头朝着枝枝看过来。
“枝枝姑娘。”
若非是宋诣的意思, 刘成等闲是不会让枝枝进宋诣的车辇。
枝枝虽然不大情愿, 却还是垂眼上了车,靠在靠近门口的位置,有些害怕待会见到李覃和太后,兀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不想去瞧宋诣。
“过来。”
枝枝险些下意识乖乖照做了,随即肩头一僵,她又垂下眼去, 往角落又缩了缩。
宋诣搭在檀木小几上的手指略屈起, 指骨绷出一丝森白, 他隔着茶几上袅袅的烟雾朝着枝枝看来, 乌色的瞳仁沉沉,“来孤身边。”
这目光如有实质, 压在枝枝脊背上。
他看着少女委屈地咬着唇,明明害怕于他的气势身份,却又藏着一分死也不放的倔强。
“除了孤, 你还能信任谁?”宋诣语调放缓了三分,像是渺渺的雾霭, 分明不重, 却一下子漫入她心口, 刺出一片酸涩的血泪来。
少女瑟缩了一下, 起身坐在了他身侧。
整个京都, 只有殿下不会欺辱打骂她,会在她被欺负的时候护着她。
她确确实实只剩下殿下一个人,也只能信任殿下一个人。
宋诣抬手抚过少女漆黑的鬓发,扶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在他的手肘间,指腹落在她眼睫间,“睡一会吧,等醒了,再做打算。”
少女眼睫微颤,温热的水汽浮起。
却真的温顺地闭眼,安安静静地睡了过去。
等到枝枝睡安稳了,宋诣太抬手灭了安神香,自顾自喝了一盏浓茶,才在额心捏出一道痕迹,抬手抱着枝枝放在一旁,拿大氅盖住了。
他挑开帘子,下了车,交代刘成道:“看着她,没有孤的传话,不要让她出来。”
刘成看着宋诣阴郁的神色,欲言又止。
最终却还是答应了,目送着宋诣一人进了内殿。
青年玄衣金冠,矜贵天成,此时刘成却无端觉得宋诣比起从前多了几分萧索深沉。眨眼间,他便入了内殿,宫人次第传进去消息,外头便什么也不能窥见。
刘成拢着袖,回头看了一眼还睡在车辇内的枝枝,总觉得心头不甚安宁。
枝枝确实是睡了一会,只是她被关着的那些日子里浑浑噩噩的,整日整日地失眠,现在虽然随时犯困,可当真睡了却又睡不沉。
她揉着额头,下意识要去找宋诣,车内却已经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枝枝挑开帘子,正瞧见面色有些焦灼的刘成,“刘公公,殿下去哪了?”
“姑娘安心等殿下回来便是。”
枝枝顿了顿,一双圆钝的杏儿眼抬起,朝四周打量。
她认得字,看了一会宫门上的牌匾,然后忽然道:“殿下进去见陛下了对不对,是该带上我的。”枝枝抓着帘子的手有些紧,抬手便要下车,“殿下是带着我来受罚的,为何会独留下我一个人?”
刘成心道,这呆呆笨笨的小姑娘,来了京都富贵场里也多长了心眼。
“姑娘等着殿下便是。”
刘成抬手要拦枝枝,殿内却急急奔出来一个小内侍,低声道:“陛下召枝枝姑娘进去。”
这便不是刘成能拦的了,他和小内侍打听了几句,却打听不出来什么,只能眼巴巴地把枝枝交给了内侍,自己在檐下等着。
枝枝双手端在腰腹前,脊背挺直,而下颌微低,垂着眉眼跟着内侍走入内殿。
四周静立着不少侍女与内侍,却安静得过分,枝枝只能听见自己的裙摆拂过风时细微的声响,目光所及不过眼前一丈地。
跟着内侍站定,枝枝跪下来行了礼。
“笞二十。”上位中年人的嗓音犹如冰锥,“若是你舍不得她被宫人围观,便在这殿内,二十鞭子也并无不可 。”
枝枝眼睫一颤,明明害怕得很,仪态却还未曾才出错。
宁国公也在打量这个害得李覃重病的卑贱歌女,她并不如外界传得那边妖媚浮夸,反倒明净美丽得如枝头的二月杏花,少女的美丽里透着青涩的木讷。
脊背挺拔,仪态得体。
难怪阿覃竟然把这种卑微的人放在了眼里,不除她,李氏在殿下身后的位置便立不稳。
“殿下心中舍不得,倒也罢了。”宁国公摘下头顶乌纱,起身要拜,却被早就守在侧的内侍拉住了,要跪不跪地叹息道:“老臣就这么一个嫡女,虽比不上皇家尊贵,却也不愿被这么个见不得人的贱婢折辱。”
宁国公推开内侍,跪下去,“老臣斗胆,请太后娘娘与陛下,收回小女与殿下的赐婚。”
宋诣眼底藏着薄怒,却隐忍不发。
皇帝的目光却落在宋诣身上,见他仍是漏出了几分怒意,不仅叹息,“爱卿严重了,太子是储君,怎么会去伤爱卿事君的忠心。”
“儿臣……”
还不等宋诣开口,皇帝手中鞭子便丢向宋诣,“三十鞭,以儆效尤。”
枝枝听到三十鞭,眼睫微颤,分出一寸余光去偷觑宋诣。
殿下刚刚不让她进来,就是不愿意打她吗?
宋诣抬手接住鞭子,倒刺刺入他指尖,赤色血珠浮出。宋诣漆黑的眼底浮出一丝血色,目光落在枝枝身上,擦破的额角处碎发微动,遮下一分阴影。
枝枝垂着眼,指尖刺入掌心。
原本就没好的伤口崩开,粘稠的鲜血溢出来,打湿裙摆。
“陛下……”枝枝大着胆子抬起眼,看向最上方的君主,“可是,我不曾推李三娘子入水。”
这句话一出,殿内针落可闻。
没有人在意枝枝是不是真的推了李覃入水,在意的是,如何处置枝枝,才能让宁国公满意,才能也让太子不至于过于丢面子。
她太卑微了,从不在当权者权衡的筹码当中。
“太子,朕可曾教你如此妇人之仁!”皇帝根本没有理会枝枝的话,甚至连对她忽然接话的僭越也不曾指责,“给宁国公一个交代。”
宁国公身后是遍布大半个朝堂的朋党,还有至今影响着皇帝的太后。
太子虽然聪慧持重,堪当大任,却到底没有接过玉玺,被皇帝与宁国公和太后三方压制,便不得已暂避锋芒。
枝枝隐约明白了。
她抬眼,看向宋诣。
宋诣一贯束得一丝不苟的发鬓有些松散,垂下几缕碎发在额前,不知为何眉骨处动了一道擦伤,此时低下狭长的眼来,手中鞭子破空而出。
尖锐刺辣的疼意一下子从皮肉间扎入心口,倒刺勾破衣料与皮肤。
鲜血霎时溅落在她面颊上,枝枝疼得抽搐了一下,却无可闪避,死死抓紧衣摆,等着宋诣第二鞭子落下来。
枝枝从未想过,殿下会亲手打她。
鞭子刺破皮肤,疼得尖锐凌厉,枝枝伏在地上,脊背止不住地颤抖,怕得厉害,下意识低低叫宋诣,“殿下……”
宋诣眼前仿佛浮着云雾,鞭子甩下去,他忽然听到枝枝抽泣着低声唤他,“殿下……呜呜殿下……”
少女嗓音低哑呜咽,像是忍耐到了极致,抑制不住地发泄,渴望得到一点保护。可偏偏,亲手将鞭子甩在她身上的人,便是她下意识去求救的人。
宋诣只觉得腕骨猛地抽了一下,手里的鞭子落地,十指都忍不住微颤。
枝枝伏在地上,脊背上的衣料被钩破,斑驳血迹浮出来,裸露的脊背上一层的伤疤叠着新钩破的伤口,显得狰狞可怕。
他想起那次在山下,少女浑身都是伤,却仍不肯低头地质问他信不信她。
当时,他……非但不信,还将她一个人丢在山脚下。
这种迟来的疼意并不剧烈,只是说不出来地梗在心口,令人窒息,却也一闪即逝。他没有去抓住这一点迟钝的疼意,却捧着带血的鞭子,抬眼看向宁国公。
“宁国公府三朝元老,是孤该敬重的股肱之臣。”他垂下眼,藏住眸底暗色,“李三娘子重病,东宫正有一只千年的老参,孤稍后带与李三娘子探望,不知宁国公意下如何?”
太子孤傲,从不屑于低头,更不屑于讨好臣下。
多年来,太后有意笼络太子和国公府结亲,都被太子以和黎国长公主有婚事为由推拒了。
现在这样的话,已经算是低头。
一国储君,不惜出尔反尔,就是为了个这么个小姑娘,倒是有意思。
“是小女的福气。”宁国公表现得受宠若惊,又好是奉承了几句,一副忠臣良将的谦卑姿态做得极好。
枝枝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她只知道,殿下并没有打她足足三十鞭子。但是太疼了,她想起殿下亲手甩在自己身上的每一鞭子,都有种说不上来的绝望。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宋诣的衣摆。
青年却掰开她染着鲜血的手指,推开她来,便头也不回地与宁国公交谈着走远了。
枝枝只听到,宋诣道:“三娘子的病情可好些了,孤这些日子十分担心,故而四处寻找药材,好不容易才得了一株千年的老参。”
……李覃病了,千年的老参。
枝枝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惨白手指,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迎着夕阳,往外走。
作者有话说:
求下作收预收评论啥的吖=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