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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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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灵闭上眼睛, 昏沉沉睡去,因为缺乏睡眠,他的眼眶发青, 模样也显得憔悴。

    站在寝室外,卫平静静等待昭灵醒来,不敢弄出声响, 这三天来因为刑徒造反的事,昭灵很久没有休息。

    要是累坏公子灵, 使他在云越故地染病,卫平就必须告知许姬夫人, 到那时,太子恐怕要被许姬夫人责备。

    当年,融国令尹出征云越, 便就是在云越染病去世, 许姬夫人很忌讳这件事。

    唉,公子灵何等尊贵的身份, 却偏偏跟一个造反的云越贼目有过特殊的关系。

    别看公子灵对越潜下手又狠又猛, 身为一位敏锐的旁观者,卫平瞧得出来, 公子灵旧情未了。

    到时处死越潜(如果他没战死的话),必须尽快将他的尸体处理掉,不能让公子灵见到。

    更不能将越潜的头颅高悬在孟阳城上, 那样会刺激到公子灵。

    郑信可真是个庸才,没有管理刑徒的能力,天天就想将反贼的头颅悬于城门。

    卫平轻轻叹息:“唉……桓司马怎么会任用这么一个庸人。”

    桓司马有不少幕僚,他将幕僚郑信留在孟阳城管理事务,不是因为郑信才能出众, 而是因为这人是他的亲信。

    卫平只是在呢喃,不承想听见床帏内传出昭灵的声音:“卫卿吗?”

    大步上前,站在床帏外,卫平应答:“是属下!”

    床帏内传出衣物窸窣声,昭灵正在穿衣。

    南下云越,昭灵身边没有侍女,穿衣动作总是慢吞吞。

    “余城的援兵抵达金谷渡口了?”

    卫平连忙回道:“刚刚探子前来报信,余城的援兵已经驻扎在金谷渡口。”

    衣物的窸窣声忽然停止,昭灵显然停下穿衣的动作,又过一会儿,卫平才听见昭灵问:“金谷关那边的情况呢?”

    卫平汇报:“已经探明金谷关的刑徒大约八千人,刑徒中披甲的青壮在金谷关的北门与南门外驻扎,反而将老弱妇孺送入城关里头,将他们保护起来。午时,我方士兵见有不少刑徒在北城门附近取水伐薪,离刑徒营地近,我方士兵只是观望。”

    床帏掀开,昭灵穿戴整齐站在卫平跟前。

    卫平发现,他的眼中仍布有血丝,眼眶周围的青色也还没消褪,即便是这样,公子灵的仪容仍是端雅。

    卫平后退一步,低头行礼。

    “有桓通将军那边的消息吗?”昭灵走到书案前,案上摆放着一副云越南部地图,他入睡前显然还在研究地图。

    公子灵落坐,他手一抬,示意卫平:请坐。

    卫平在门外站得脚酸,立即坐下,他正襟危坐,恭敬回道:“桓通将军的援军后天能抵达孟阳城,人数只有五千。”

    桓通将军在云越北地平乱,与贼目常贵作战,自顾不暇,派出五千援兵已经很够意思。

    稍作停顿,卫平又道:“余城四千援兵,桓通将军五千援兵,近一万精兵,对付这帮刑徒绰绰有余。”

    卫平整理衣袖,望着窗外飞舞的融兵旌旗,悠悠道:“经过昨夜的金谷关大战,刑徒死伤不少,现在刑徒中能作战的人应该不足四千,其余不是妇人孩子,就是老弱病残。”

    这些老弱妇孺,不仅不能作战,还会成为越潜巨大的负担。

    “越潜如果抛弃老弱妇孺,或许能够突围成功,在金谷渡口抢条船,带几个悍卒仓皇逃回云越南部。”卫平认为但凡是合格的将领,在战场上都会遗弃拖后腿的百姓。

    昭灵静静听卫平分析,他低着头,细心收拾地图,忽然抬起头,幽幽道:“他不会这么做。”

    被纠正后,卫平陷入思考,他信公子灵的判断,因为越潜曾是公子灵的枕边人。

    收拾好地图,昭灵起身,把地图放在书架上,当他转过身来,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很深邃,他缓缓道:“如果越潜无法南下,刑徒又死伤大半,到那时,危险的恐怕不是金谷关,而是孟阳城。”

    这句话惊得卫平猛地站起身。

    云越西部是山地森林,养活不了近万名刑徒,但能容纳四千人。

    想到一个从不抛弃弱者,深受部下爱戴的贼目,带领四千贼众,流窜在西部山林,频繁骚扰融兵,那融国的矿场和冶炼场将永无宁日。

    金谷关融国守将的寝室里好几份云越地图,越潜熟练地取出一份,将地图铺开,手指沿着一条河流移动,落在一处地点,说道:“彭震来报,一支融兵队伍刚刚在南夷水北岸的金谷渡口驻扎,人数约莫四千。”

    要想从金谷关返回云越南部,最便捷的一条路,就是途径金谷渡口,再在金谷渡口乘船过南夷水。

    风显道:“融兵截断我们南下的道路,肯定是想将我们困在金谷关里。”

    他将地图仔细端详,忽然抬起头来,目光如炬,说道:“四千融兵不多,在其余援兵还没到来前,我愿意率领士卒拼死将金谷渡口夺下。”

    风显性格刚烈,在他看来,不反抗就会坐以待毙。

    “莫急,还没到这一步。”

    风伯益的手指向金谷渡口对岸的一座县城——彭县,他问越潜:“张军师可靠吗?”

    今日早上,金谷关曾开启过南城门,放一支二十来人的弓兵小队入城,正是樊春的队伍。

    樊春到来,携带一个消息:越潜的军师张泽正在攻打彭县。

    越潜道:“可靠,张泽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能让青王这么夸赞,可见是个人才。

    风伯益道:“金谷关中的米粮足够吃上十天,高大牢固的城墙也足以应对融兵的讨伐,正好在这里整顿一下。昨日大战,有不少士兵受伤需要养伤,咱们也两三天没合过眼了。”

    瞥眼青王的模样,经过昨夜激烈的战斗,再加上伤痛折磨,他的身体状况让人担忧。

    再坚毅的人,也会有支撑不住,倒下的时候啊。

    原先就意料到金谷渡口可能有大批融兵,如今真得被围困,越潜的反应很冷静,他命令风显:“你率领一支队伍到城北巡视,确保大伙出城伐薪,捕鱼不会受到孟阳城官兵的侵扰。”

    “是,青王!”风显领命。

    经过昨夜的并肩作战,他对越潜打心底佩服,对越潜的命令很顺从。

    风伯益叮嘱:“阿显,把能动的人都喊上,得多伐些木材,多捕些鱼。到时融兵要是从两面夹击,咱们就得紧闭城门。”

    风显道:“我晓得。”

    见儿子火急火燎离去,风伯益起身,向越潜作揖:“正让人加高西边的城墙,我去看看修筑得怎样。”

    这座固若金汤的关隘,有一处致命的薄弱点,就是西面的一堵城墙修筑在悬崖峭壁上,因为位置特别险峻,所以城墙比别处低矮。

    只要有人敢冒着死亡威胁,以溜索的方式抵达悬崖,就能攀爬上城墙,进入城楼。

    昨夜,他们用这种方式攻入金谷关,驱逐融兵,成为金谷关的主人,如今当然得堵上这个漏洞,让后来者没有同样的机会。

    越潜起身回礼,说道:“城关守卒养有家畜,刚有人向我上报,说有羊四十五头,今日就将它们宰杀,好好犒劳大伙。”

    风伯益已经很久没吃过羊肉了,想到它们的肥美的味道,也馋得咽口水,何况平日里吃糠咽菜的刑徒。

    能有一口肉汤喝,对刑徒而言已经像似在做梦,何况还有实实在在的羊肉吃。

    “哈,这些融国守卒可不只养羊,还酿酒!咱们今晚正好喝酒吃肉!”风伯益激动地搓着手。

    金谷关的融国守卒逃跑时什么都没来得及带走,城关内有不少库钱,大量的甲胄武器,还有满坑满谷的米粮。

    午后,金谷关北门外支起数口大锅,把柴火烧旺,烹煮羊肉。

    所有的刑徒,无论男女老幼,都能分到一小碗羊羹汤,沾沾荤味。

    除去羊羹汤外,还有香喷喷的蒸米饭吃,人们欢声笑语,像在过节那般。

    越潜登上城楼,望向城外如昼的灯火和热闹的人影,他第一次看清楚追随他的队伍,之前要么太匆忙,要么没有这么大的空地,将这么多人容纳在里头。

    静静地在灯火阑珊处坐下,越潜见大食案上摆满食物,食案旁还坐着几位亲友,有风伯益父子,有樊鱼,樊春,彭震。

    他们的食物和其余人相同,唯一不同的,只是多出一坛酒。

    一人倒上一碗酒,一坛酒便倒得一滴不剩。

    美酒浅尝辄止,可不能喝得伶仃大醉,倒头就睡,有敌报都不知道。

    樊鱼手捧一碗热滚滚的羊羹汤,他用木羹勺搅拌美味的羹汤,说道:“我刚被押到矿场那会,什么也还不懂,就被监工塞进矿井里。真倒霉,才来几天就遭遇矿井塌崩,压在土里。压了两天,我就向神明许愿啊,死前就想喝碗肉汤,那就无憾了。不想没死成,肉汤没有,倒是挨着监工一顿毒打,责怪我们挖塌矿井。”

    呼呼喝下手中的羊羹汤,整个身子暖和起来,樊鱼口齿留香,回味无穷,觉得说不出的舒畅。

    风显揶揄他:“死了吗?”

    樊鱼道:“不想死了,想以后经常能喝上羊羹汤。”

    众人发出一阵笑声,樊鱼也跟着大笑,笑着笑着眼中有泪花。

    樊鱼端着装酒的大碗,站起身来,慎重其事走到越潜跟前,噙着泪向越潜敬酒,其他人也纷纷起身,向越潜敬酒。

    无论他们能否出金谷关,顺利回到云越南地;也无论今夜之后,他们是否还活着,心中都已经无憾。

    在起事之时,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根本不敢想,真得能经过反抗,打开脚镣,成为自由人。

    他们等待了漫长的时光,在苦难中消磨掉意志。

    在绝望中看到希望,在绝望中未曾放弃希望。

    越潜一口气将一大碗美酒喝完,他感觉伤口的疼痛减轻许多,感觉城楼的北风不再寒冽,感觉整颗心也是暖和的。

    他以前当公子灵的侍从,经常喝酒,那时他不贪杯,也从不觉得酒有这样的功效。

    今夜这一杯酒,意义非凡。

    酒食撤去,谈笑声远去。

    越潜步下城楼,在彭震的陪同下,前往城门外的营帐巡视,看视戍守的士兵。几天前,这些士兵还只是卑贱的,任人打骂的刑徒,而今他们身着甲衣,腰佩短剑,威风凛凛。

    脚上没有脚镣,腰背也挺直了。

    士兵见到越潜,无不是肃然起敬,一声声“青王”,在营帐之间回荡。

    离开北城门外的营地,彭震随同越潜来到城门入口,数名士兵启开沉重的木门,放这座关隘的主人进城。

    “青王,明日是不是要作战了?”彭震不懂得分析战局,但他有很好的直觉。

    “明日,融兵应该会来攻城。”望向天上的弯月,越潜背着一只手。

    金谷关是一座极其重要的关隘,而且融国不会放任如此庞大数量的刑徒造反。

    返回寝室,越潜脱去衣服,看视自己胸口缠绑的殷红布条,看见一枚白皙温润的玉器,他伸手握住胸前佩戴的玉觿,内心很平静。

    越潜很清楚,从昭灵返回孟阳城那刻起,他的对手不再是孟阳城的管理者屈骏、郑信,而是昭灵。

    越潜想起自己当初还是昭灵侍从时,与昭灵下棋,昭灵的棋风强悍,进攻时有排山倒海之势。

    一开始,越潜与昭灵下棋总感到很吃力,几乎没赢过,渐渐就能赢那么一两盘棋,后来他在棋盘上与昭灵旗鼓相当。

    公子灵,你若是赢我,我把命给你。

    你若是输给我……

    难道还能将公子灵绑住,扔在船上,载回去云越南部吗。

    你若是输给我,希望你安然离开云越,我俩此生不必再相见。

    相见就是敌对,必要大动干戈。

    躺在床榻上,越潜睡去,今夜箭伤带来的疼痛感不再强烈,只要能得到充足的休息,这道伤会在越潜身上渐渐愈合,他有超出常人的自愈能力。

    窗外是一轮弯月,昭灵站在窗前,往金谷关的方向望去,什么也看不见,黑漆漆一片。

    今晚探子来报:金谷关的刑徒宰杀数十头羊,架起大锅烹煮羊羹汤,刑徒欢天喜地像在过年。

    昭灵出身王族,羊羹汤对他而言,只是再普通不过的食物,但他清楚,很多平头百姓一辈子也吃不上一回牛羊肉,更别说那些活得像猪狗的刑徒了。

    这一顿丰盛的晚餐吃过后,明日再吃不上这样的美食,对有些刑徒而言,也是最后一餐。

    昭灵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手心是一件蛇形项坠。

    一年前分离时,未曾想过还能再相见。

    再见时,两人已是敌对,再见时,两人毫无退路。

    把蛇形项坠贴在右胸,昭灵能感知到一份疼痛感,那是越潜身上的伤痛。

    当有天胸口不再感应到疼痛时,就意味着越潜殁了。

    走回床边,昭灵拉下床帏,想倒头就睡,闭上眼睛,感觉越潜似乎就在身旁,近在咫尺,能闻到他的气息,能感知到他的体温。

    他们确实离得很近,一个在金谷关,一个在孟阳城,他们又离得很远,身处不同的阵营,占据着各自的堡垒,不可碰触。

    第二日早上,昭灵起床,像往常那样来到议事厅,他脸上挥之不去的倦意,和眼眶那日渐加深的青色,令人感到担忧。

    屈骏问:“公子,昨夜也没睡好吗?”

    从容落座,昭灵道:“我不习惯换床睡。”

    他看向卫平,询问:“金谷渡口的士兵,已经开始攻打金谷关了?”

    卫平颔首,说道:“今日出动的士兵不多,用来试探贼众的守城能耐。”

    “让这些刑徒多活一日!明日,桓通将军的兵就能抵达孟阳城,到时两边一起夹击金谷关,我就不信他们能坚持多久!”屈骏打个哈欠,他面带倦容,自从刑徒造反,他身为孟阳城守将就没睡过一天好觉。

    昭灵从袖子里取出一份文书,递给卫平,他道:“招降书,除去几名贼目,只要刑徒出降,我保他们不死。”

    昨夜辗转反侧时,昭灵坐在书案前,亲笔写的招降书。

    卫平接过文书,捧在手中仔细阅读,屈骏连忙凑到卫平身边,观看他手中的文书,嘴里念叨:“公子,若是宽宥他们,今后还怎么管理刑徒?”

    郑信迟迟到来,正好听见屈骏那句话,着急道:“公子啊,不能宽宥他们!放过这些本该死罪的反贼,以后还怎么处置刑徒!”

    昭灵眼神坚毅,说道:“我意已决!”

    以后不会再有刑徒,刑徒本就不应该存在。

    孟阳城发生过多少次刑徒造反事件了,杀掉一批,总还有另一批,永远无法平乱。

    屈骏和郑信面面相觑,他们极力反对,但是再不敢发出一言。

    公子灵是太子派来的人,如今国君卧床不起,太子监国,公子灵的命令,等同于太子之令。

    昭灵对卫平道:“卫卿,将招降书抄写几份,明日战斗结束后,命弓兵将招降书射入金谷关!”

    卫平应道:“是!”

    得到卫平的答复,昭灵步出议事厅,留下窃窃私语的屈骏与郑信。

    郑信敦促:“公子心慈手软,卫卿可得帮忙劝劝公子啊!”

    卫平冷语:“郑兄何不亲自去劝,难道郑兄瞧不出来吗?公子可不是个耳根软的人。”

    公子灵行事果断,说一不二。

    宽宥刑徒这件事,卫平觉得有待商讨,但他没忘记太子派公子灵和他到云越来,就是为了安抚云越百姓。

    午时,前来攻打金谷关南城门的融兵已经全部撤退,在地上留下数十具融兵尸体,金谷关不好攻打,融兵没讨到好处,遇到暴雨般的箭矢攻击。

    刑徒死伤不多,他们听从越潜命令,只是守城,没有应战。

    风伯益走出城门,检查融兵留下的尸体,他对随行的风显道:“融兵今日只是前来试探,想找咱们防备薄弱的地方,明日必有大战啊。”

    风显道:“这些融人真狡猾!难怪我看融兵逃跑,请求追击,青王不允许。”

    站直身,风伯益拍去手上的沙土,他悠悠道:“你需要学习的地方还多着呢。”

    风显不恼,他虽然和青王差不多年纪,但他已经甘拜下风。

    “青王到底是在那里学得谋略,又是跟什么人学来武艺?”风显很好奇,虽然越潜是云越王之子,但云越灭亡时,越潜还只是个小孩子。

    有同样疑惑的人不少,风伯益道:“我也曾问过彭震,听他说青王从不提以前的事,彭震只知道青王没被流放云越前,曾居住在融国寅都。”

    风家父子前往南城门外的刑徒营地,营地已经遭到融兵严重破坏,想驻扎得重新搭建,不过已经用不上了。

    南北城门外驻扎的刑徒都会撤回城中,明日起,金谷关将紧闭南北城门,坚守城关,应对融兵的猛烈攻打。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下一章就结束这场漫长的战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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