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 48 章
立冬时节最适合食补, 北方人吃饺子,取交子之意,寓意秋冬之交。南方则不然, 立冬南人爱吃肉, 以发热取暖。提及吃肉,则羊肉是冬季进补的恩物,冬令吃来,既是无上美味,又能暖身驱寒。
岑家商行赶来的十头羊都是黄河以北的广袤草原牧场上养出来的大尾巴肥羊,又称滩羊,其毛色白, 头部和四肢有黑斑。蒙人是马背上打下的江山, 畜牧本就是看家的本领,除了马, 养出来的羊也是一绝。这种滩羊差不多都是一岁左右的羊龄,再老一些的羊肉尝起来发柴,太小的羊崽则太膻, 唯有一岁左右羊龄的滩羊肉鲜而不膻,肉质细嫩且全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脂肪, 每一个部位的肉都有不同的入馔方法。
因为不知道谢时打算什么时候宰杀做菜,食堂几个大厨便特地在后山就近找了个地方, 围了一个羊圈将它们赶进去,每日好草精心养着。这些北方羊也是心大,迁到新地后有人好吃好喝喂着,也安心地住了下来,倒是没掉多少膘,殊不知在不远的地方, 有一个姓谢的厨子已经将它们身上每块肉都安排地妥妥当当了。
等几个帮厨把十头羊从羊圈赶到后厨的空地上,吴厨和游泗水等人都凑上去,满脸都是遇到好食材的喜悦。谢时也仔仔细细看了一圈,最后颇为满意地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图纸,拍拍手,让大厨们都围过来。
吴柏等人好奇地围上前去,才发现案桌上的是一张谢时精心绘制的全羊部位图,上面仔细划分了羊身上的每一个部位,并且在旁边贴心地标注出了对应的菜色,有些羊肉部位还不止一个菜色。甚至因为这种大尾巴肥羊的毛是做大衣呢的上等毛呢,谢时连薅下来的羊毛都不打算放过,打算做成毛呢手套作为年终福利分给食堂的优秀员工哩!
吴柏等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做法,谢时也不等他们消化,便一一给他们讲解:“我方才看了那些羊,都是上等的大尾巴肥羊,正好可以适配我规划好的菜色,今日立冬,且有贵客到来,咱就来一趟全羊宴,给书院的师生们补补,也让贵客见识一下我们书院的供食水准。接下来我们来分工……”
食堂众人热火朝天地准备大干一场暂且不提,书院今日也确实来了一位贵客,那就是之前岑羽曾跟谢时八卦过的宋寿宋大儒。
如今的宋寿虽然还未成为谢时印象中的“开国文臣之首”和“太史公”,文名享誉不止一代,但是在学问上,已经扬名于世,可称之为一代名儒。前两年,因有人举荐,皇帝曾两次召其为翰林编修,但宋寿不知为何,皆以体弱多病且要奉养父母为由,并未应召入朝为官。在去年,宋寿甚至还入了仙华山去当道士,不过据岑羽说,宋先生只是为了躲避朝廷传召和他人的劝说,进山去著书修学罢了。
这样一位清高不仕,且不受他人拉拢的名儒,却在不久前被韩伋一封“鉴宝邀请函”给吸引出了山……
梅林斋雅舍,冬月客至。有仆从轻手轻脚提着暖炉入内,炉内底部铺着白檀,顶上烧着捏凤炭,香蔼一室,袅袅暖烟,很快便满室如春。角落里,高大的梅瓶中插着今早采的数枝梅花,暗香浮动。
屋子正中间,小火炉里,以净雪煮茶,茶香扑鼻。坐在左侧,雍容浑穆的中年男子赞了一句,“陶縠烹雪,风致自佳。”
他的对面,须发皆白,一身布袍的老人笑道:“也唯有景濂你来,才有这样的待遇。”
被称为景濂的正是宋寿,字景濂。两人中间坐着一位着五龙暗纹玄袍的高冠男子,此刻淡漠不语,垂眸饮茶,正是韩伋。左右两位当世名儒却无人觉得他此举无礼,反而在交谈时也暗自关注他的神情。
待他俩寒暄几句,宋郗才问一直沉默的韩伋,“您作何打算?”
宋寿也默默放下茶杯,看向上首的韩伋,等他回答。
韩伋沉吟,手指无声地在案上敲了几下,才道:“两位先生确定,那是秦朝时遗物?”
说到这,宋寿最有发言权,他道:“我旧时有幸收藏得到一枚龙纹玉佩,玉佩乃秦时一贵族墓所出,其年代断不会有假,其上龙纹同藏身鱼腹中的玉玺不仅风格一致,且相差无几。”
宋郗补充道:“我与诸位大家翻阅了历代史书文集关于传国玺的描述记载,海中这枚玉玺皆有符合之处,且对比了各类金文刻录书籍,大致断定玉玺上用小篆雕刻的字体确为秦篆无疑,再结合景濂之收藏,三重证据之下,基本可以断定此玉玺乃秦时遗物。”
他们两人没有提及,但在座诸位都心知肚明的一点是,秦朝时,统治严苛,哪怕是最有可能得到蓝田玉的贵族阶层之人,恐怕都不敢私自仿刻传国玺这种天子象征之物,因为一旦被发现,便是连坐九族的谋逆之罪,传国玺这种样式的重宝,只有可能出自宫廷之中,乃国君之物。因此,若是证明了这玉玺确是秦朝之物,基本就可以断定,这是一枚秦朝国君的玉玺,至于是不是始皇帝命李斯雕刻的那枚传国玺,则无从判定了。
宋寿忽然道:“我曾在一本汉代书籍中,看到一则野史记载,传说,始皇帝晚年为求长生,几次东巡寻仙,齐地有一方士徐市进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始皇帝遂发童男女数千人,同徐市一同入海求仙人。
“为得仙人承认,始皇帝还将传国玺交给徐市,作为呈给仙人的信物。然而徐市入海后却是音讯全无。我此前一直将这则野史视为时人杜撰,直到见到这枚海中鱼腹中的玉玺。我猜测,或许当年徐市的寻仙船舶出海后便因风暴,丧生于茫茫大海中,您从海中巨兽鱼腹中得到的这枚玉玺,极有可能便是野史记载的徐市出海带走的传国玺。”
宋郗抚着长须,劝道:“蒙朝将衰,天命转降,您大有可为!”
………………
离开梅林斋,小童在前面带路,宋郗和宋寿两位先生并肩,踏着枯枝残叶,漫步回到山斋。
宋寿忽然问道:“如今天下大乱,群雄竞起,宋公为何便认定这位呢?”
宋郗笑道:“三年前,我刚刚得知贵子身世,也曾问过吾友太德这一问题。”太德乃韩伋已逝尊师,同宋郗乃大半辈子的至交。
“太德说,当年他深感政改无望,心灰意冷辞官回到家乡,本想专心于学问和教育之道,了此残生。然而,有一少年贵子却找到他,想要拜他为师。太德见他天资聪颖,学问过人,欣然收其为关门弟子,直到韩家长老们前来,才得知贵子身负之血脉。
“太德原本以为贵子想改朝换代,光复前朝,少年却道,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前朝负了天下百姓,他又有何脸面,为了一己私欲,挑起战乱,置苍生于流离颠沛之苦。”
宋寿大受震撼,叹道:“此乃明君之言也!”历朝历代,但凡能称之为明君的,暂且不论其所想,但其所作所为都应该契合民贵君轻之说,韩伋本是如此正统的身份,年少时却能够说出不愿为了一己私欲陷百姓于战乱之苦的话,可比如今皇位上坐着的昏君更适合当这天下之主。
宋郗点头,“太德当年也是这么想的,正是贵子这番话,使原本打算避世不出的太德心生助其起事,建立新朝的念头。我原本冷眼旁观,不愿参与其中,直到我隐匿名行,游学进入大都,观其风化,深感蒙朝大厦将倾,朝廷内部早已腐朽无能至无力回天,后才应邀来到东沧书院。”
说到这里,宋郗还补充道:“这些年来,他不断培植自己的势力,原本的初衷其实是为了避免成为韩家的傀儡主子,就如同他当初来到乐县,拜太德为师的初衷一般,哪想到朝廷过于昏庸,他这样身份的人未反,反倒是其他人打着前朝的幌子反了,倒逼得这位贵子也不得已出手了……”
宋寿唏嘘不已,“原来如此,世事难料……”
宋郗笑着问他,“如今天命已昭昭,景濂意可决?”宋郗知道,宋景濂屡次拒绝入蒙为官,便是因为他深知良禽择木而栖,像他们这样将世情民意看得清楚的有能之士也在挑,也在等,等一位真正可以追随的明君雄主。
事实上,上次韩伋派邱直入山拜访,宋寿便已有所动摇,直到始皇传国玺这样传奇之物的惊天出世,如此天命昭示,哪怕是推崇“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名儒们也纷纷赶往韩家,以验真假。经过多方论证,证实其物确为秦朝玉玺。这次宋寿才会在宋郗的邀请下,明面上到书院拜访交流,实则是为了一探韩伋是否值得追随。
宋寿俯身,捡起院中掉落的梅枝,悠悠道:“吾之择木,夙在大梁。”大梁乃前朝国号,宋寿话中之意,不言而喻。
宋郗大笑,拍着后生的肩膀,“我主得君之大才,当浮一大白!”
宋寿摆摆手,一派温醇自谦,“宋公谬赞了!吾闻东沧书院中,俊才辈出,便是供给的饮食,都属无双。”
宋郗笑道:“俊才不敢说,但你若要论我院吃食,那老夫必须打包票,那绝对会是你生平未见之珍馐!我们这,今年可是来了一位‘伊尹在世’的谢公子,那些学生称之为东沧瑰宝,老夫深以为然。”
宋寿心下纳罕,宋郗却卖了个关子,毕竟谢时此子,很多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于是便只道:“日后见到他,同他相处,你便晓得了。”
宋寿听起秒速,好奇:“这位谢公子可也是那位下属?”
宋郗笑着摇头,道:“他乃贵子知交,二人交情颇深。”
宋寿便更纳闷了,这种不解和好奇一直持续到夕食,韩伋设宴招待他,他终于见到了这位传闻中贵子好友谢公子。彼时,暮色四合,天光已余最后一丝光华,廊下如豆灯火中,有二子并肩而来,皆丰姿奇秀,宛若谪仙,二人交耳而谈,姿态亲昵,旁人却习以为然,跟在身后。
众人相互引荐,之后纷纷落座。屋内灯火中,宋寿也看清了这位传说中谢公子的姿容,不愧是贵子看得上的俊才,灯下越发显得清贵无双。尽管其容貌严格来讲,有种雌雄莫辨的昳丽,但其看人时清亮透彻的星眸和落落不俗的谈吐,却绝对不会使人误会其为男宠之流。就是不知为何,这位谢公子看向自己时,眼神有些奇怪,似惊叹似仰慕。
殊不知谢时此时内心也挺不平静的,毕竟这还是他穿越之后,第一次见到历史上的名人!这位宋寿宋景濂大儒不仅名字跟华国历史上的宋太史一样,谢时同韩伋打听之后,发现二人连生平都一致,得知这个消息的谢时可以说是满脸都写着震惊,这岂不是表示,他以为还会再遇到其他历史名人?
谢时甚至开始怀疑,在这个蓝星的平行时空中,他和韩伋这些人才是变数的一方吧,毕竟任谢时想遍学过和看过的历史书中,都没有听闻出现过韩伋此等人物!更别说岑羽等人了!但是,像韩伋这样的人物,哪怕最终起事失败了,历史书上也不至于完全没有记载吧……
怀着这样奇妙而复杂的心情,谢时见到宋寿时,眼神就比较怪异,就连韩伋拉着他在自己左手边坐下时,其他诸位眼神交锋的怪异气氛都没有注意到。
趁着仆从传膳,韩伋低声问他,“阿时可是同潜溪先生有故?”
谢时轻轻摇头,附耳同他道:“只是第一次见到传闻中屡召不应的潜溪先生,有些好奇。”
换做别人,可能就觉得谢时没见过世面了,可韩伋只觉得他言行颇为率真可爱,他道:“今后潜溪先生要留在书院教学,阿时若是感兴趣,可以同他多来往。”谢时点头,正好第一道菜端上来了,两人便默契结束说小话,其他人暗中关注这边动静的人也随之齐齐结束交谈。
后厨早已将所有菜色都烹饪就绪了,全部都放在耐烧的砂锅中,再置于厚厚的铁热板上,底下用炭火烤着保温,传膳时,便撤去铁板,将砂锅中的菜肴倒在各式各样的器皿中,由负责上菜的仆从端到桌上,这也是谢时随着天气越来越冷而想出来的饭菜保温法子。
这些早就烹饪好的饭菜端到桌上的时候,一揭开盖子,仍有腾腾热气冒出,使人免受冷饭冰食之苦。今日之宴,便如同谢时所说的,乃全羊宴,若是喜食羊肉之人,可那真是掉进了蜜罐里!而碰巧,在座诸位就没有不喜欢羊肉的人——毕竟羊肉可是世家贵族才能享用得起的上等肉!
最先上桌的是一道鲜扣顶羊鳆,一人一碟,所用肉出自羊身上最珍贵也最稀少的部位——颈项,再配合以珍贵的鲍鱼,即古人口中的鳆鱼,以卤汁小火煨炖,羊颈肉肌肉发达,肥瘦兼有,还夹有细筋,食之既入味又有弹牙,吸收了羊之鲜味的鲍鱼可谓是双重鲜味加身,唯一可惜的就是几口便吃完,颇为留恋。这全羊宴只第一道菜便精彩绝伦。
宋郗惊叹:“老夫吃羊肉这么多年,今天方知其可与鳆鱼同煮,从前吃的那些羊颈肉做法实在粗糙,真是可惜了!”
其他人也点头,颇以为然,谢时轻笑,自信满满:“那我可真是罪过了,今日之后,不止羊颈肉,诸位可能会觉得从前吃的整只羊都可惜了。”
宋郗笑道:“还是第一次见到谢公子如此不谦虚,看来今日老夫有口福了!”
岑羽也道:“探微可不能让我千里迢迢赶来的羊白白牺牲了,咱们拭目以待!”
谢时确实没有说大话,这之后的每一道菜都获得了众人的一致好评,有的甚至惊为天人,比如每人一小盅的羊肉鱼翅佛跳墙,一听这名字,什么都不必描述了,只一个字,绝!这个名贵菜就连炖出来的汤都是鲜甜的,被众人喝得精光,恨不能不顾风度再来一碗。
作者有话要说: 哭死,全羊宴还没写完!我先更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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