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追忆
何晏之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零散的记忆、谢婉芝的话、沈眉的话、沈碧秋的话交杂在一起,在脑中此起彼伏,混乱不堪。他觉得脑袋疼得厉害,冷汗顺着额角滴落下来,沈碧秋扶住他“可是寒毒又发作了么”说话间,他已用左手抵住何晏之的命门,运气于掌,将内力徐徐化入何晏之的体中。沈碧秋的武功与杨琼截然不同,走的是阴柔一路,要抑制寒毒并不十分奏效,不过聊胜于无,何晏之只觉得丹田内缓慢升腾起一丝的暖意,体内刺骨的寒意随之渐渐散去。
沈碧秋见何晏之的呼吸渐稳,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可好些了”
何晏之半闭着眼睛,微微点了点头,沈碧秋道“你莫要担心,哥哥一定会设法治好你的伤。”他沉吟道,“当年乌拉刺云珠下毒害你,哥哥已替你报了仇那日破城之时,她化妆成侍女想趁乱逃跑,我便故意引清兵去追她。那毒妇人头落地之时,我心里快活极了”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讽笑,眼中闪烁着些许疯狂,“弟弟,你若在场,也一定会觉得无比痛快”
何晏之垂首,低声道“我并不记得什么乌拉什么珠。”
沈碧秋微微怔了怔“你不记得了”他不住点着头,连说了两声“也好”,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喃喃道,“那些刻骨仇恨,如蚁噬骨,叫人寝食难安,我却无论如何也忘不掉。”他住了口,只是默然地跪在地上,良久,抬起头望着画像中的女子,缓声道“浮舟,你可知,你是为何会同我失散么”他说着捉住何晏之的右手,撸起袖口,指着那道贯穿手臂的伤痕,“你又知道,这道伤痕是从何而来的么”
何晏之神色茫然地摇了摇头“我记不得了。”
沈碧秋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却是凄凉无比“这都是拜乌拉刺云珠所赐还有赫连勃勃,他听之任之,推波助澜,枉为人父”
何晏之的脸色一变,双唇微微颤动“赫连勃勃”
沈碧秋道“你记起来了”他缓缓点头,“不错你不姓何,我也不姓沈,我们同是渤海赫连氏的后裔,你的本名是赫连浮舟,我的本名是赫连沉舟,赫连勃勃便是我们的生父”他猛然将上衣拉开,露出后背,何晏之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背上道道鞭痕纵横交错,触目惊心。沈碧秋冷笑道“常言道,虎毒不食亲生子,然而,赫连勃勃他连畜生都不如”
他转过头来继续说道“你我都是带着憎恨降生到这世上的孽种赫连勃勃,他恨不得我们去死却又不甘心让我们痛痛快快地去死,他折磨我们,然后以此来折磨母亲”沈碧秋的双目赤红,“你那时还太小,所以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可知道,你失踪之后的那几年,我每日都在饥饿和鞭笞中度过”他切齿道,“我恨他,我恨赫连勃勃那时候,我每天都在想,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亲手杀了赫连勃勃杀了乌拉刺云珠”他眼中含着泪,呵呵地笑了起来,“母亲大人她从不提起故土家园,我那时只是暗恨赫连勃勃和乌拉氏,却不知道,真正的罪魁祸首,原来另有其人”
区区一个杨青青,今上本除之而后快,不过送予外族,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谢婉芝的话在何晏之的脑海中不断回旋,何晏之望着沈碧秋,又看看画中巧笑嫣然的女子,喃喃道“是杨真真”
沈碧秋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杨真真与她的生母刘氏,为了谋夺储位,不惜鸩杀皇贵妃,谋害亲姊,而后为了向渤海求和,竟将昔日的储君拱手送予敌寇为奴。”他仰头深吸了一口气,英挺的五官蒙上了一层阴霾的煞气,在阴暗的斗室之中更显戾色,“赫连勃勃深恨母亲大人当年三次亲征渤海,射杀渤海国主赫连百丈,悬其人头于六洲城外。母亲大人被杨真真送入渤海,便犹如羊入虎口、投鼠忌器。赫连勃勃以折磨母亲大人为乐,又不允许她死,他是要她生不如死啊”沈碧秋的嗓子里发出干涩的苦笑声,他紧紧握住何晏之的上臂,目光中尽是刻骨的恨意,“浮舟你我都不过是赫连勃勃玷污母亲大人所留下的耻辱的明证而已渤海之大,竟无母子三人的容身之所,当年若不是母亲大人拼了性命保护我们,我们早已沦为了猛兽的腹中之食可是,即便母亲大人时刻小心,你还是难逃被毒害的厄运”
记忆深处黑暗恐惧的一幕逐渐清晰起来。何晏之的全身不住颤抖起来,他抱住自己的头颅,回忆里那是一方半丈之深的大坑。但对于两个不到三岁的幼童来讲,实在是太高了。他与孪生哥哥哭喊着,稚嫩的小手在黝黑的土石间刨挖着,想攀爬上去。然而,无论他们怎样努力,都丝毫没有办法逃离,身后的恶犬口中淌着涎液,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那是饿极了的烈犬,顷刻间就能咬断他和哥哥的脖颈。他害怕极了,只能无助地哭泣着,喊着娘亲,哥哥抱紧了他,将他挡在身后,而小小的身躯亦在瑟瑟发抖。头顶上方传来女人冷酷的笑声,他抬起头,只看清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女人拥着雪白的狐裘,站在土坑边上,轻蔑地看着他们,鲜红的双唇一开一合,吐出两个字
杂种。
乌拉刺云珠
恍惚中,他又听到一个女子悲戚的哭泣声和咚咚的叩首声,他的心猛然被揪紧了,他似乎能感觉到浓稠的血液正顺着女子的额头缓缓淌下
那是,母亲的声音
大妃娘娘大妃娘娘一切都是贱婢的错求大妃娘娘高抬贵手,饶了贱婢的儿子们贱婢愿意生生世世做牛做马报答大妃娘娘的恩情
金枝玉叶,一旦零落成泥
何晏之捂住胸口,窒息般的痛楚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听到沈碧秋在耳畔低语“上天将你我带到这个世界上,便是为了复仇。所有侮辱过母亲大人、伤害过母亲大人的人,我们一个也不能放过”
何晏之心痛不已,他握住了沈碧秋的手,哑声唤道“哥哥”
沈碧秋的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浮舟,你终于肯认我了么”他紧紧抱住何晏之,泪盈于睫,哽咽道,“母亲大人若在天有灵,一定会感到欣慰”何晏之亦抱住了沈碧秋,只听他继续说道“浮舟,从此你我兄弟联手,为母亲大人报仇雪恨”
何晏之抬起头来看着他“哥哥接下来要怎么做”
沈碧秋面对杨青青的画像,缓声道“大清自我太祖开国以来,便北有渤海女真的威胁,南有前宋遗民和江南武林的危害。母亲大人当年便是想先平靖北疆,蚕食渤海,再分化江南,摧破四族八派,如此,永固大清江山。然而,杨真真和刘氏为了谋夺皇位,暗中勾结江南四族,又里通渤海,使母亲大人腹背受敌,最终沦为阶下之囚。”
他的唇边泛起一丝凛冽的笑意“我正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杨真真如今已然自食其果,养痈为患。朝廷打压不住江南武林,只能绥靖安抚,而今谢婉芝一死,朝中更无能够钳制江南的重臣。长此以往,江南分裂指日可待。而北方的渤海国虽已被欧阳长雄所破,但赫连氏的积威仍在。赫连勃勃的堂弟赫连博格手握大小赫顿部落十余万兵马,不容小觑。还有赫连勃勃的三个儿子,赫连无殊、赫连哲木朗和赫连赤丹,都占据一方。他们几人日思夜想,便是要复辟渤海郡国,可谁也不服谁,谁都想做女真的首领,十余年来,内讧不止。”沈碧秋冷笑道,“我们的三哥,赫连哲木朗早就想与我结盟。我若能助他杀了老二赫连无殊和老七赫连赤丹,再一举夺回赫连博格的大小赫顿,他便在北疆起事,助我以江南腹地为盾,发兵燕京。咱们三哥的如意算盘打算得这样好,我又怎能叫他失望呢”
何晏之双眉微蹙“如此,势必天下大乱”
沈碧秋颔首“不错我正是要屠尽江南四族,让赫连氏断子绝孙,江南该死渤海该死杨真真更该死我必要叫她的江山分崩离析,让她从九五至尊沦为亡国之奴,以至于她的儿女们,我也一个不会放过”
何晏之震惊地看着沈碧秋“冤有头,债有主,何必牵扯无辜况且,”他努力回想着谢婉芝的话,恳切道,“母亲她若在天有灵,必定不会希望哥哥这样做,她毕生所愿,无非平江南,固北疆,削四族,逐鞑虏,她宁可牺牲自己,也要维护大清,又怎会愿意哥哥倒行逆施,分裂天下呢”
沈碧秋沉下脸来,不住冷笑,“想不到谢婉芝的三寸之舌,竟将你变成了杨真真的顺民”
何晏之颇有些激动“这与谢大人无关,更与杨真真无关我只是不想看着哥哥你滥杀无辜,无端涂炭生灵”他顿了顿,看着沈碧秋,正色道,“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难道为了一人一家的仇恨,便要天下人一起陪葬么”
沈碧秋冷哼一声“这些迂腐的大道理不过是愚弄百姓,简直狗屁不通”
何晏之道“我自小跟随师父走街串巷,走南闯北。寻常巷陌,百姓人家,无不是期求安居乐业,谁又想颠沛流离谁又想朝不保夕哥哥你有未想过,一旦内乱四起,世间必定妻离子散,骨肉分别,你又何其忍心也”他握住沈碧秋的手,“哥哥心中的执念太深,何苦作茧自缚、画地为牢何不放下仇恨呢”
沈碧秋眯起眼睛,盯着何晏之“你在说什么放下仇恨”他甩开何晏之道手,指着墙上的画像,厉声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如何对得起母亲大人在天之灵”他一把抓住何晏之的领口,声音因为愤怒而急促起来,“赫连浮舟你这个不肖子孙你怎么可以忘记母亲大人的血海深仇你怎可如此”
何晏之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他旧疾未愈,又有新伤,脸瞬间涨得紫红,勉力道“渤海也好江南也好他们个个如狼似虎哥哥你周旋其中只怕玩火自焚”
沈碧秋缓缓放开了手,神情复杂地看着何晏之,终于叹了口气,轻抚着他的背脊道“可好些了么”
何晏之喘息了片刻,低声说道“江南四族既然能与朝廷分庭抗礼,哥哥又如何笃定自己能掌控四族,号令八派天下倘若大乱,哥哥又能得到甚么到那时,时局失控,只怕悔之晚矣。哥哥你又如何对得起母亲多年的忍辱负重”
沈碧秋颇不以为然,道“我筹谋多年,步步为营,每一步都算计之中,并无遗漏,除了”他沉吟了片刻,“江南四族如今已在我的掌控之下,只需得到欧阳氏的世传心法,杨琼的族长之位便名存实亡。”他轻叹了一声,“我本意是想杀了杨琼,永除后患,却终究是下不了手。如此想来,也幸亏杨琼姓杨,四族自然要提放着他,无形中便压制了欧阳一族的壮大,果真是天助我也”他看了何晏之一眼,“听青松岭秦玉和陆啸虎二人所言,杨琼曾将琼花碎玉剑法交付于你,我看那日杨琼的神情,只怕是真的”
见何晏之低头不语,沈碧秋又道“杨琼的脾性我最清楚不过,他自然是以为你我二人沆瀣一气,骗取他的心法,才会想置你于死地。浮舟,你现在便将欧阳氏的心法交付于我,为兄即可藉此召开武林大会,真正接掌欧阳氏。到那时,即便是曾缙那个老朽,也不能奈我何了”他得意一笑,“想不到得来全不费工夫定是母亲大人在天之灵庇佑着我们浮舟,欧阳氏的心法能克制你体内寒毒,我们也算是因祸得福啊。”
何晏之却断然道“我并不知道什么心法,杨琼也从未教过我心法。”
沈碧秋一愣,厉声道“浮舟你为何处处与我作对”
何晏之道“我并非与你为敌,只是希望哥哥迷途知返。”
沈碧秋冷笑道“倒是我十恶不赦了”
何晏之看着他“杨琼与我有救命之恩,我绝不会背弃与他。”
沈碧秋怒道“借口你分明是被他迷惑,竟连国仇家恨都抛诸脑后了”
何晏之道“杨琼因为爱慕哥哥,才将我留在他的身边,一切不过机缘巧合,若说是命运使然,也未必不可。然而,哥哥又将杨琼当做什么呢他并未曾辜负哥哥,却是哥哥将他视作报复的筹码,岂是大丈夫所为”
沈碧秋道“我与杨琼之间的恩恩怨怨,还轮不到你来置喙”他冷哼了一声,沉声道,“他若不是杨真真与欧阳长雄之子,我自然会爱他怜他,永不负他。可惜,他乃仇人之子,血海深仇我不敢或忘。即便我心中有多喜爱他,也只能恨他”
何晏之打断了他的话“杨琼并非杨真真之子”
沈碧秋显然吃了一惊“你说什么你是如何知晓的”
何晏之道“谢婉芝曾说过,杨琼的眉眼与苏小环长得神似,你若不信,可以去问沈眉。”
沈碧秋不屑道“原来又是谢婉芝的鬼话。她当时为了救杨琼,自然要混淆视听。”他冷哼了一声,“我认识杨琼多年,杨真真对他素来有求必应,疼爱有加,即便是五年前汉阳楼一役后,杨真真也不曾舍得动他分毫。杨琼若非是她亲生,怎会有如此殊荣即使杨琼不是杨真真亲生,他也是欧阳长雄的儿子,同样可恨浮舟,你我在渤海受尽凌辱,杨琼却自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锦衣玉食。我们才是储君冢子,杨氏嫡孙,他却算甚么这世间的不平之事便是如此弄人”他冷笑道,“苏小环当年与欧阳长雄私通,杨真真恨她入骨,如何会厚待她的儿子你竟会相信谢婉芝的话,实在可笑之极。”
何晏之无从反驳,一时语塞。沈碧秋又道“你放走了杨琼,然而不知者不罪,哥哥并不怪你。但是,今日你既已认祖归宗,断不能再做数典忘祖之事。我知道你对杨琼心存绮念,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要你能全心全意协助哥哥,哥哥便将杨琼拱手相让于你,绝不会再去纠缠他。”
何晏之却哑然失笑道“哥哥果然大方。可是杨琼又怎会随你摆布”
沈碧秋道“我自然能让杨琼听我的摆布。你以为他和萧北游能逃出升天么江南地界眼下俱是天罗地网,他们插翅也飞不了多远”说着,他站起身,淡淡道,“你好好回忆一下琼花碎玉剑的心法,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什么时候我再放你出去。”
何晏之仰面望着他,愤然道“你又要软禁我么”
沈碧秋道“你寒毒在身,又受了内伤,自然要好好将养。”他微微一笑,“或许,再过几日,为兄便会找到杨琼,让他回来同你作伴,可好”,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