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豆腐饭”
接近死亡的悲伤情绪稍稍纾解，仿佛能够从这里汲取生命力与勇气，金果果想到了明天。
如果不是为了见陆亚东最后一面，她更愿意舒舒服服四仰八叉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开始香甜的一梦，明天早晨醒来，原本是她回乡创业的第一天，一个崭新的充满挑战的希望旅程。
“你刚才进来，有没有先去那边打个招呼？”好在王桂芳也不是真生气，在这种时候，她还是很注意关照女儿的情绪，关心的问道。
虽说这几年亚东与果果来往少了，但到底从小长大的朋友，尤其是年轻人少见同伴的死亡，肯定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我换件衣服再去。”
金果果点了点头，她已经不是小姑娘了，总得有礼数。
在台风天驱车三个小时归来，本来就是为了能够送儿时的伙伴最后一程。活蹦乱跳的一个小伙子，现在成了咫尺之遥躺在那儿再也不会动的一具冰凉尸体，只要想一想，还是难免会被牵动情绪，心里隐隐作痛。
“今天天气这么差，他出门骑什么电动车啊？”
金果果换下那身昂贵的裙子，找了条旧时的白衬衣穿上，喃喃自语，语气中带着不解和遗憾。
岛上从下午就开始下雨，可见度很差。陆亚东骑行于环岛路上，被一辆大货车挂到并碾压，当场去世，据说现场惨不忍睹——金果果想到这里就觉得胸口堵的慌。
“嘘！”王桂芳赶紧阻止了她，帮她整理了一下领口，“你过去了可千万别提这事，他姆妈听到了又要大呼小叫。晚上已经唱了一出，周舟作孽啊。”
金果果瞬间明白过来：“他是去给周舟送饭？”
金果果、陆亚东、周舟，加上江明川、杨海与柳萍，六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住在一条街上，彼此相隔顶多几十米，又出生于同一年，在一个学校一个年级，是标准的同龄人。尽管家境、性格、境遇有巨大的不同，但时间沉淀，铸就友谊。
他们一起学习，一起玩闹，一起逃学，一起闯祸，一起挨骂。
那时候总觉得友谊地久天长，即使几十年之后垂垂老矣，也仍然是热络的好朋友，依然能一起去洞庭采茶，太湖摘莲。
然而高中后，六个人天各一方，金果果和江明川考上了一南一北最好的学府，各奔东西。
只有周舟在陆亚东的猛烈追求攻势下，松口答应交往，两人成功牵手。经过一段时间的恋爱长跑，克服了家庭与生活中的种种矛盾，在三年前举办了婚礼，本以为哪怕六个好朋友各自天涯，至少他们俩能够百年好合。
只是没想到，这段婚姻也不过持续了三年。
周舟大学毕业后入选了学生村官计划，考上了公务员，这七八年兢兢业业为家乡服务，有时候顾不上家里，陆亚东作为丈夫倒是一心支持她的工作，是众人口中的“模范老公”。
但是他家里因为周舟繁忙的工作反而有许多意见，尤其是到现在两人都没孩子，更成了婆婆诟病儿媳妇的主要武器。
前段时间周舟还和金果果聊过天，吐槽家里吵得不可开交，气得想离婚，还是陆亚东一边安抚老婆一边和家里抗争，才努力将婚姻维持到现在。
大家都没看出当年调皮的小子现在脾气这么好，顶着他那个凶妈的压力，天天变着法儿给周舟送吃的，人人艳羡这份真爱，谁知道会出这样的意外？
原本随着时间流逝，日常的矛盾与摩擦或许会渐渐抹平，成为老去后不值一哂的回忆。但这个变故之后，一切就变成了尖锐的刺。
金果果可以想象现在周舟的处境，她婆婆黄玉霞嘴上从不饶人，又最宠唯一的独生儿子，一定会把所有的责任都归咎于这个不如意的儿媳妇。
“我马上过去。”
金果果穿上洗的泛白的牛仔裤——这是她高中时的衣服，裤脚处有不明显的缝补痕迹，他们当年爬洞庭山时刮破的，被珍惜衣物的老妈拿回来给重新缝了裤脚。
青春鲜活的回忆现在变成了离别的痛苦，金果果又拿起一件以前的旧衫套上，克制着情绪，让自己平静下来才为朋友分担压力。
“带上伞，别又淋湿了。你爸在那边帮忙，你看见了让他早点回来吧，也不早了，明天还得忙一天。”王桂芳想着又叮咛了一句。
金果果点了点头，冲了出去。
远亲不如近邻，金果果的爸爸金大群是个热心肠的人，这些年陆家但凡有什么事，总会习惯性地叫他帮忙，仿佛理所当然。
陆亚东的妈妈黄玉霞泼辣嘴碎挑剔却没有主见，父亲陆光是个闷葫芦，当初两家婚事的琐碎还都是金大群拍板定下来，另外平白垫了一笔婚庆公司的费用。弄得他回家暗底吐槽说亚东到底是谁儿子，被王桂芳扯着耳朵念叨了两三年。
婚事是他忙，没料到丧事也是他忙。
金果果从家门出来，绕过木园堂工地，果然见到父亲在给师傅们派烟，拜托他们抓紧。
雨这会儿不大，不过凄风苦雨的干起活来总是不舒服，包工头模样的大叔一边接烟点着，一边不耐烦地回应：“老金，不用担心，明天中午前肯定能搭好，误不了你家的豆腐饭。”
木园堂是吴地婚丧仪式的传统，临时搭建用于举办流水席，只要有空地就能办，方便实惠。要办酒席，一般人家地方肯定不够，去酒店又破费且繁杂，木园堂就成了一个不错的选择。直到现在，除了城市中心条件不满足，这一业务在郊区许多新建小区仍然保持着旺盛的竞争力，尤其是在丧事上。
苏州的丧事酒席称为“豆腐饭”，别的菜不论，必有一道白豆腐以表哀思。所以早年间老苏州说“吃豆腐饭”算是恶毒的诅咒，近年因为外地文化的冲击，渐渐不再那么忌讳。
金大群叹了口气，闷闷回应：“那也不是我们家的……”
陆家的人都不出面，反而是他这个邻居在忙前忙后，知道的明白他热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家的丧事，金大群想着就觉得晦气，但想想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他也只能尽点力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