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漫长的一夜
柴房里,一个矮胖的中年妇人被麻绳捆住手脚,歪在柴堆旁。
她见着顾青,眼中露出惊愕。
顾青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你叫什么名字?夫家何处?”
“我、我……我夫家姓王,他们都叫我王大嫂,我丈夫前年得病死了。”
“家中还有何人?”
“没、没人了。”王大嫂惊慌摇头。
“爹娘、公婆、孩子,一个都没有?”顾青问。
王大嫂嘴一瘪,哭了出来,“没有,都没有……我家里就我一个,孤苦伶仃,没依没靠……”
顾青袖手看她,“你没孩子,就害别人家的孩子。”
“我没有!”王大嫂哭声更大,“我就是、就是……没把羊奶煮干净,沾了脏东西……”
“脏东西?”顾青勾勾嘴角,“一钱乳香价值十两银,寻常药铺多不得见,这脏东西你在哪儿寻着的?不如带我去找找。”
王大嫂一愣,摇头,“不可能,我一个帮佣打短工的,哪有钱买这么贵的物件儿。夫人,你一定是弄错了。”
“你知道你害的是什么人吗?”顾青无动于衷,“夏大人官居三品,你害了朝廷命官,你以为你能活得明天?”
王大嫂张大嘴,“我、我、我冤枉啊!”
她嚎啕大哭,“我知道宋夫人是当官的,我一个小老百姓,哪有胆子害她……”
“这就奇怪了。”顾青说,“你明知她有官身,还敢往她的吃食里下药,难不成你认识更大的官?有他做你的倚仗?”
王大嫂慌张摇头,“我哪有什么倚仗,我也不认识那什么乳香,那个碗……那个碗是从厨房里拿的,谁知道有人在上面抹了什么?”
“乳香味浓,它的名字里才有一个‘香’字,如果有人提前抹在上面,你去拿碗的时候早该闻到了。”
“……我最近受了凉,鼻子不好。”王大嫂咽了口唾沫,“那羊奶味儿又挺膻,谁能闻得到呢。”
顾青笑了下,“是啊,若不是羊奶的气味太重,又怎么盖得过乳香的味道。”
如果宋药师不是终日与药材打交道,也不会发现羊奶里面竟然加了这种东西。
“让我想想,”顾青慢慢道,“孕妇禁用的活血之物里,红花、桃仁、没药都太过显眼,只有乳香磨成汁,颜色与羊奶无异,不熟悉它的人也很难认出它来。”
她朝王大嫂微微弯下腰,俯视着她,“我想请问王大嫂,这个法子是你想的,还是别人教你的?”
王大嫂躲开她的视线,“我不懂你说的这些……我没有害人,你们不能冤枉我。”
顾青冷笑一声,“如果今晚夏大人不能平安生产,就算冤枉了你,我也要你偿命。”
王大嫂惊恐地看向她,“你、你……你想做什么!”
“一命偿一命。”顾青看她一眼,改口,“算了,你能起这歹毒心思,留着也是个祸害,不管夏大人能不能平安生下孩子,我都要你赔她一条命。”
王大嫂猛地向后一缩,撞在柴堆上,“杀人是要砍头的!”
顾青抚平衣袖,“那你不妨在下面等着,看我会不会被砍头。”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王大嫂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
“我啊,”顾青笑笑,“是你惹不起的人。”
说话间,窗外传来响动,脚步声急如擂点。
绿瑶带人匆匆进了院子,直奔东厢房。
“稳婆来了。”她对房里的人说。
一位身板硬朗的老妇带着一名中年妇人进了屋。
老妇一看屋中准备的用具,微松了口气,赶紧走到床边查看夏茗的状况。
她摸了摸夏茗的肚子,回首,“夫人快生了,老身这就为她接生。”
黄大夫先退了出去。
宋药师留在房中兀自不动,“我是她丈夫,我可以帮忙。”
“你不曾生产过,怎么知道能做些什么?”老妇瞅他一眼,让他去门边坐着,“我看这位夫人一直在强忍,恐怕是不想让你担心。你若执意不走就先远着些,等要你的时候你再过来。”
说完,老妇低头对夏茗道:“夫人,一会儿听老身的话,该用力的时候用力,该忍的时候就忍。老身接生过上百个孩子,就没有不成功的。”
夏茗冲她艰难点头,“好。”
听了老妇的安慰,屋里的人似乎都有了主心骨。
在老妇的指挥下,她带来的中年妇人帮助夏茗摆好分娩的姿势,小红和绿瑶则在旁随时待命。
“夫人,注意吐纳。”老妇教导夏茗,“不可乱了呼吸。”
夏茗的额头很快被汗水打湿,她忍着阵痛,深一阵浅一阵地吸着气。
老妇看了眼她身下涌出的血迹,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探手摸了摸,“产道还未全开,夫人继续按我教的法子吸气。”
屋子里没人敢作声。
大家耳边只听见夏茗深深浅浅的呼吸与时不时逸出的呻吟。
顾青从柴房出来,停在东厢房的窗外。
她没有再往前走,而是安静站在那里。
今晚无星无月,天顶黯淡无光。
巷内的人家早已入睡,除了宋家的院子,四处漆黑一片。
偶尔有一两声犬吠响起,很快又归于沉寂。
她出门的时候太急,没有带披风,身上有些冷。
但她不想进屋。
断断续续的呻吟缠绕在她耳边,有一瞬像是幻觉,因为她当仔细听时,窗内又像是没了声息。
然而很快,屋子里又忙乱起来。
痛呼、闷哼、劝慰、惊急……
“拿参片给她含上。”
“换水!”
“干净棉布。”
“用力!”
老妇的声音夹杂在夏茗一声又一声的闷吼中。
她越是镇静,周遭越是气氛凝重。
宋药师端着一盆血水从屋内奔出,他脚步匆忙,不留神绊了一跤,“咣当”一声,水盆跌在地上,血水泼洒出去,人也跟着跪倒。
一只手搀住他的胳膊,让他借力爬起来。
“宋药师,”顾青站在他面前,“不会有事的。”
她一字字无比郑重。
宋药师眼眶一热,点点头,捡起水盆一瘸一拐往回走。
黄大夫揣着手慢慢走过来,“王妃放心,我给夏大人把过脉,她虽然行血急了些,但底子养得好,又刚扎过针,定会有惊无险,平安渡过此劫。”
“承黄老吉言。”顾青平静道,“我也相信吉人自有天相,像夏大人这样好的女子,一定可以长命百岁。”
这一晚,宋家小院的灯火彻夜未熄。
当启明星在东方出现的时候,东厢房里终于响起一声婴孩的哭啼。
半夜回来守在院中的青竹腾地起身。
“快,先让大人喝药!”黄大夫在门外扯着嗓子喊。
屋里没人说话。
过了一阵,宋药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满脸憔悴,嘴唇干裂。
眼里似有泪光。
“母女平安。”
他喃喃道。
屋外先是一阵寂静,随后听到青竹一声大喊,“太好了!”
他跳了起来。
黄大夫长出一口气,“平安就平安,你哭什么。”
他摇摇头,捶捶自己的肩膀,“守了一夜,累死老头子我了。”
白桃欣喜地看向自家王妃,“王妃,夏大人没事。”
顾青点点头,“嗯,真好。”
屋里屋外终于响起欢声笑语,连婴儿的啼哭也显得无比嘹亮……
“我快被吓死了。”回程的马车上,白桃拍拍胸口,“流了那么多血,我都以为夏大人撑不过去了。”
“女子生产,如同进鬼门关。”顾青道,“你看到的只是流出来的血,却不知胎儿还在母体里的时候,就开始吸取母亲的养分。”
“那我以后可不敢生。”白桃撇撇嘴,“多可怕呀。”
顾青揉揉白桃的脑袋,“你还小,不到操心这个的时候。”
“那王妃要生吗?”白桃问。
顾青淡淡道:“这事更不用你操心。”
回到雍王府,顾青提起裙摆慢慢走上台阶。
初升的朝阳投在雍王府的大门上,为门里出来的人镀上一层朦胧光晕。
金丝暗纹在深紫朝服上熠熠生辉,顾青看着映入眼帘的袍摆,仰头,“殿下。”
她的声音微微干哑,脸上是一夜未睡的疲惫,脸颊似无血色一般,在阳光下愈显苍白。
凤泽深看她一眼,目光落在她脚边。
浅青色的裙摆上沾了一大片血渍,已经干了,混着青色隐隐透黑。
凤泽细看她的神情,“夏茗无事?”
顾青应了声,“母女平安。”
她的口气很平静,惹得凤泽又看了她一眼。
“殿下要上朝么?”顾青侧身让开,“时候不早,不耽搁殿下了。”
她一改往日的热络,看上去像是累极。
凤泽没再说什么,径直走下台阶。
登上马背,他无意回头望了眼,却见雍王府门外,已经无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