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阅读作者
快递已签收。
项昭看到手机上弹出的消息立刻赶往收发室，成箱的衣服果然已经堆在地上了。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奢侈品牌和快消品牌享受着同样的待遇，那就是没有待遇。她一件一件把衣服捡出来，波光粼粼的亮片裙，严丝合缝的成套西装，不同的风格，不同的尺码，不同的品牌组合成一张标签贴在衣架上。给长风衣熨烫的时候手机又响，她把熨斗放下来，从搭在旁边的外套口袋翻出消息，主编问这期的人物稿怎么还没交。她低头看看还没挂好的半箱衣服，开始发消息。
“sisi，我又要去催稿了，剩下的衣服能不能拜托你帮我整理一下？”
对方很快回复了一个ok的表情包。
她继续把风衣熨平，等到sisi过来当面解释了一下状况，再三道谢后终于拿上手机回去。路上遇到很多忙得绝不看路的同事，她习以为常地往一旁避让。有时候她觉得大家都生活在某部时装电影里，通过夸张的肢体语言营造专业氛围。走到工位，她开始对照着手机在固话上拨号码，间断而有规律的滴滴声绵延了很久，机械的女声开始播报无人接听。她检查了一下记者的名字，认命地收拾起桌面上需要带走的东西，如果是lx的话，除了亲自去一趟没有别的办法。
搭地铁的时候正撞上午高峰，每一辆即将到站的列车都载满了渺茫的希望，她能感受到队伍在缩减，但尚且看不到打开又关闭的车门。就这样毫无目的地往前挪，前面的情侣显然已经等烦了，两个人商量着要不要去近一点的地方；后面的阿姨毫不在乎，正在和一起出来买菜的邻居唠家常。她听到普通话和各地方言在广阔又狭小的站台交织成另一种语言，在人群的缝隙里游来游去。好在排到前面无非是时间问题，列车进站的时候她攥紧了帆布包的肩带，没想到还没等到下来的人群走散就被挤进了车厢。她努力抓住中间的柱子，尽管以现在这个密度就算急刹车估计也没有摔倒的余地。地铁一站一站经停，繁华的商业区涌下去很多人，渐渐的，连空位子都匀出来了。她抓住机会坐下，抬头一看，离目的地只剩两站了。
下了地铁她跟着导航继续走路，周边是让人被迫害妄想症发作的荒凉。她给sisi发了条定位，“如果一个小时我还没消息记得来赎我。”
对方很快又回复了一个ok的表情包。
就在她以为山穷水尽的时候眼前终于出现了一排蓝白相间的建筑群，格格不入的崭新。走进小区一切都井井有条，她登记了名字，坐上电梯，敲开深木色的大门。lx比她想象中要年轻，粉紫挑染的长发在脑后圆滑地盘成髻。在项昭说明来意之后，她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手机，看了眼屏幕就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我又忘关静音了。”
项昭摆出礼节性的微笑。
“那请问您稿子写完了吗？我们明天就得发印了。”
对方的笑容显然比她真诚很多。
“写是写完了，我看完觉得太差不小心给删了。”
两个人面对面笑着像恐怖片开头。
最后还是lx打破沉默，热情让她进屋再说。
项昭低头找拖鞋，玄关空空荡荡，不远处lx扔下一句直接进来就行。
她不好意思地在门垫上蹭了蹭鞋底才踏入客厅，漂亮的墨绿色壁纸占据了一整面电视墙，然而没有电视。成套的白色沙发紧靠着另一面墙，中间的玻璃茶几上散乱地摆着几本没看完的书，有一本封面很眼熟。项昭还在回忆什么时候看过，就被一瓶罐装可乐砸了个正着，还好没砸到头。红色易拉罐自由落体在木地板上，顺着惯性滚来滚去，被对方捡起来。
“不好意思，你喝可乐吗？”
项昭揉着胳膊言简意赅。
“喝。”
然而刚捡起来的可乐无异于定时炸弹，她虽然说了要喝，其实只能看着一旁的lx利索地扔掉拉环猛灌几口。
“所以你要重写吗？”
项昭兢兢业业地发问。
“不知道。感觉写了也白写。”
lx懒懒散散地回复。
“之前的稿子可以通过回收站找回吗？”
项昭迅速曲线救国。
“可是那是一篇很烂的稿子啊！”
lx慷慨激昂。
“万一读者不觉得烂呢？”
项昭就事论事。
“我不想发那样的稿子。”
lx突然萎靡下来。
项昭看过不少lx的稿子，最初是工作需要，一篇爆红文章会被无数业内研究分析。lx的那篇并不是明星稿，即使是发在传统一线杂志上也难以弥补流量缺口，更何况她写的还是一位艺术家。这个时代的艺术太多了，波普艺术，现代艺术，行为艺术大行其道，人们已经丧失辨别艺术的能力。如何将艺术写得不那么故弄玄虚，同时又不要太接地气是一个很难的问题。lx好像完全没有这种问题，开篇就讲艺术家的童年，他的街区，他的玩伴，平淡得像任何一篇弗洛伊德原教旨主义人物稿。行至中路却发现这些旧事和他的艺术其实联系寥寥，所谓艺术家就是仰人鼻息，只不过没有人，换成了神。很多人描摹艺术的前因后果，lx却揭开了天才本质的偶然性，这让项昭非常喜欢她。但真正成为读者之后项昭也发现lx是一个发挥很不稳定的人，从文章背后能很明显看出她个人的喜好，遇到讨厌的选题就会滥用春秋笔法导致整篇都浑如白开水。
所以她没有再劝什么，索性跟着沉默。
时间被抻长到失去时间观念，项昭看了看手机，硬着头皮再次开口。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不喜欢那篇稿子吗？”
lx想了想。
“也不是不喜欢，我只是觉得那篇很平庸，感觉可以套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不一定是陈沛。你知道吗，采访完陈沛，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个人好适合当明星。我不知道他关心什么，讨厌什么，只觉得每件事在他看来都没什么意义。他并不在乎。”
项昭笑了。
“也许不是不在乎，只是装作不在乎。他这个人现在好像很能沉得住气。”
lx直起身子。
“你认识陈沛吗？”
项昭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算说实话。
“我们是初中同学。”
lx干脆站了起来。
“那你来写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