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位置意识

    项昭讨厌开学的夏天，也许已经是秋季了。

    她站在公告栏外围等人群散去，大家都急着想看自己分到几班，有没有熟悉的同学。应该是有的吧，毕竟这个初中大概有一半学生都是从旁边的小学直升上来的，这些是刚刚听旁边的家长分析的。她想起在朋友家厮混的暑假，常常是把一个人也能做的事情变成了两个人。她们一起追剧，因为之前进度不同，两个人又从第一集开始看。看着看着觉得饿了，就尝试自己做饭，当然鉴于她五谷不分，大部分都是对方做的，她只负责在旁边喊加油加油。是不是她们挥霍的快乐太多了呢？直到人群稀疏，她毫无阻拦地顺着名单看下来，心里不由得这么想。

    概率学完全没有眷顾她。

    项昭背着书包上楼，她分到的班级离楼梯很近，二楼左转就到了。教室里很热闹，她环顾四周，前几排的座位已经没了，后排的座位也岌岌可危。她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才朝着后排走去。

    末排靠窗，这看起来多像日漫里的主角专座。

    项昭透过玻璃窗外蔚蓝的天空仿佛看到了自己光明的未来。

    第一周刚开始，她的雀跃已经被窗外的小雨浇灭得很干净。

    本来她以为旁边的位置没人坐，后来才知道她的新同桌提前找人占好了座，自己下去打球，直到上课铃响才姗姗来迟。对方显然也挺吃惊竟然要和女生坐同桌，转头向她不认识的同学发射了几个眼刀才抱着篮球坐下来。她不动声色地往角落挪了挪，顺着字帖往下写。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这句刚刚写完，一位年轻的女老师走进来，拍手示意大家抬头。她听到周围开始有小型的欢呼声，持续到“你们的班主任这星期有事，我先帮他带一下班”时断崖式下落，变成了叹气。她也跟着在心里坐过山车，只不过抛得不高，下滑得便不狠，项昭逐渐开始学会减少自己的期冀。

    但事情的发展往往更糟。

    会选后排的同学鲜有打算认真学习的，这点项昭早有预料。上课说话是常态，但有些人已经不满足于传纸条，而发展到了随时和别人换位的程度，比如她的同桌。于是，短短一周，她经历了在课桌上刻字的同桌，满口脏话的同桌，和把零零碎碎堆满两个人桌面的同桌。从某种意义上讲，她是和后排的所有同学同桌。曾经她寄希望于老师能管一管，但显然一个代班老师的职责仅限于在上课的时候维持纪律，而不是牢记座位表。

    周一再去上课，项昭视死如归。

    她甚至刻意拖慢了吃饭速度，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煎饼，被妈妈催了又催依然坚定地说食不言寝不语，连累着教她这句话的爸爸一起挨训。

    结果她几乎是踩着上课铃进班的，一个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站在讲台上瞥了她一眼，眼镜寒光闪闪。项昭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了，她总是这样，一点点羞耻就无处遁形。男人冲她挥了挥手，催她快点回位。她攥着书包垂下来的肩带，假装并不在意，然而顶着所有人的目光每一步都像凌迟，她想解释她不是故意的，又觉得大家只想她快点回位。

    她尽力不让自己跑起来。

    走到位上放下书包，同桌已经在了。

    也许事情就是这样，她只迟到了一次，但被老师发现就是坏孩子，而同桌只准时了一次，但他是好孩子。

    项昭吸了吸鼻子。

    讲台上的男人开始介绍自己，名字，教的科目，理所应当得好像从来没有缺席过第一周。项昭盯着黑板上龙飞凤舞的板书发呆，他们真正的班主任只用了短短几分钟就震慑了全班同学，但她并不觉得开心。曾经她在心里模拟过无数次后排同学被利索收拾的样子，直到这一切真的发生，她才想起来自己也是后排的一员。所以在班主任眼里，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刚刚努力憋住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项昭低下头，感到所有人的声音都只是一场耳鸣。

    直到同桌突然推推她，说老师要重新排座位。她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椅子被带的刺啦一声响，淹没在更多人的喧闹里。一瞬间，这个世界又找回了她。项昭拉出书包跟上其他人，她来得太晚，什么东西都没来得及往桌面上放。

    站在走廊上等的时候像又回到了刚才的窘境，时间漫长得可疑，还好没隔多久就叫到她的名字。项昭进来时看到班主任明显皱了一下眉毛，她知道第三排正中间是个很好的位置。也许是因为她的分数，爸爸从熟悉的朋友那里听说她考得很不错，但有没有不错到可以刷新她在班主任心里留下的负面印象依然是个未知数。她突然开始后悔之前没有辩解，现在说还来得及吗？

    她不能失去这个机会。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渴望太明显，班主任顿了顿还是任由她拉开凳子坐下来，开始念下一个人的名字。她没有注意听，心里的烟花砰一下升到脑海，繁星点点，她因为这些星星已经快要晕眩了。然而理智告诉她，现在还不是结束。她装作不在意地收拾起自己的书包，把文具盒、水杯摆在桌面上，耳朵却敏感地注意到身边凳子被拉开的声音。她小心翼翼地冲旁边看了一眼，是个皮肤很白的男生，瞳孔泛着浅棕色，鼻梁很高，和下巴连成一道流畅的弧线。

    那是她第一次对陈沛有印象。

    说来好笑，他们在同一个班级一起生活了一个星期，但在此之前项昭对所有人都无差别地忽略。谁回答对了老师提出的问题，谁被老师表扬，这些事情曾经对她很重要，但淹没在同桌焦虑里的项昭被迫放弃了注意力。她得先关照自己能不能在后排活下去。

    而当她终于有机会观察别人，她才发现世上更多的还是像她一样的正常人。

    陈沛没有篮球，桌面上除了水杯就放了一个笔袋，和她的几乎构成轴对称图形。

    为期一周的紧绷在这一刻土崩瓦解，项昭忽然觉得很疲倦，她慢慢趴在桌子上，像陷入了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