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旧日同袍
林景云头昏脑胀地告退,头昏脑胀地骑马回马场。
刘光洪再迟钝,也发现了她神思不属的模样,她却只是说太过困倦了。于是两人扬鞭催马,加紧回马场。
到了马场,众人见到她,都纷纷上前打招呼,还是刘光洪虎着脸赶人:“好了好了,林将军几日没睡,又打了好大一仗,有什么事等将军休息好了再说蛮!”
他说得夸张,众人都笑了,但也没再上前。
刘萱上前告诉林景云,众人现在暂时分定了屋子休息,引她到一间屋子里休息。
屋子里都是刀剑砍伐的痕迹,地上乱糟糟的脚印,有泥有血,林景云也不嫌弃,将大氅解下,抱来一捆草在地上铺好,裹着大氅睡去。
这一觉睡到天黑,林景云醒来,看外面灯火重重,人声起伏,起身拉下大氅,走出了房门。
门外是刘萱的手下在守着,见她眼望着灯火处,便上前解释:“大将军,养马人想趁黑逃跑,已被抓回来了。”
不是什么大事,林景云点点头,说:“我先去找点东西吃,烦你通报一声,让你家将军过来一趟。”
“是。”
林景云在马场随处走了走,遇到相熟的,听说她是出来找吃的,这塞个馍馍,那塞个肉干,不一会林景云怀里就满了。
林景云可不敢再往前走了,寒暄几句,回到方才的屋子。
就这一会的功夫,屋里已经打扫过了,地上的血迹已经清走,铺上了一层干燥的沙土。
林景云将怀里的东西放在矮桌上,拿起一个胡饼,撕成小块往嘴里送,边思考着下午高贤王的一番话。
下午她觉得自己是头昏脑胀不清醒,现在清醒了再来回想,却越想越心慌:好像……那感觉,并不是错觉啊……
林景云一边心慌一边安慰自己:是他说的那些话太激动人心的缘故!一定是!嗯……
她胡乱嚼了几口,拿起水囊猛灌了几口水,喝得太急,灌了满脸。她抬手去擦,才发现脸烫得不行。
林景云心咯噔一下:该不是病了吧?
她探手摸了摸各处,正常,只有脸烧得厉害。不行,还是保险些好。她起身摸来大氅披在身上。
刘萱一来就看到自家大将军在屋里还围着大氅,像只熊一样坐着啃胡饼的怪模样。“怪熊”一见她,忙招手示意她坐下。
“大将军,怎么在屋里还穿得这样。”
“没事,好像脸有点烧。”林景云并不在意。
刘萱仔细观察她,虽然脸有点红,但神色还正常大将军又是力当熊罴的身体,等闲小病不能侵身,刘萱放下心。
林景云说起马场的事:“王爷说,朝廷很快就会来人接手马场。跟兄弟们说一说,再坚持几日。待马场来人,就让他们回许州去。”
刘萱应下,二人又闲谈了一会别后情景。
“我听一些姐妹说,大将军回京这几年,倒不常在京中待,常常出京。是……?”
林景云点点头:“当年的一些同袍,像叶娘、小影、舟娘,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又为国殉身了,家人难以为继。本来我在军中一日,她们的抚恤便不会断。可我……我走后几个月,就听说了消息,她们的家人再也没收到一笔抚恤。我只好亲自走一趟。”
如刘家、林家这样的人家,出了女将,那是家中女子有志向。像穷苦人家出身的,女子还来投军,一定是已到了山穷水尽之境。
像林景云所言叶娘,原本是军镇姑娘,父母皆被西戎人杀害,只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妹妹。军镇穷,没有出路,叶娘只得来投军,好歹靠着一点口粮把妹妹拉扯大。
刘萱一想到昔日伙伴的事,也忍不住叹气:“还是大将军想得周到,我……我回家之后,就被关起来不断地相亲,也没心思想这些。真是惭愧。”
刘家是士族,林家是勋贵,其实两人的生活是不成问题的,只是内心苦闷无法排解罢了。
林景云一听刘萱在相亲,不由笑道:“怎么,相了两年,没有合意的么?”
刘萱又叹了一口气:“我都这年纪了,来相亲的要么是鳏夫,要么是懦夫,要么是屠夫……唉!”
她说得好笑,林景云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刘萱却神色认真:“我也无心,舟娘不就是嫁了个猪狗不如的,才沦落到抛下儿女去参军,最后死在战场上,留下一双儿女……对了,舟娘两个孩子怎么样了?”
“还好,大的男孩子已经十三岁了,去年我去看他们的时候,他边读书边做些散工,妹妹也能做些针线,料理家事,两个孩子都很成器,像舟娘。
就是没有大人,难免被欺凌,我留了个人在那里照顾他们。”
刘萱点点头,不知说些什么好,两人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刘萱才又说:“我总想着,什么时候大将军又要组一支娘子军,我定还像十年前那样,翻墙出去,投奔大将军去。”刘萱说到以前年少轻狂的事,不由嘻嘻笑,笑完又极认真地说:“哪怕只能给大将军牵马,做个帐内小将,我也知足。”
林景云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愧疚,欣慰……满满的情绪,涨得心口疼。
许久,她才开口:“你们对我心存厚望,总是全盘的信任我。可……说到底,当年,是我连累了你们。”因着林景云的缘故,京中下令袁二接手军营。袁二是挑动哗变的背后推手,谁都看得懂,因此刘萱等人当即提出与大将军共进退。
但也有一些女将女兵,并不愿走。可林景云走了没半个月,她们或被寻了错处逐出军营,或被丢到战场上牺牲。半个月!盘踞西疆数十年的娘子军不复存在。
刘萱心一痛,道:“将军,莫要这般说!大燕立国几十年,女将也有七八位,说句不敬的话,她们也是在男人手下讨生活。是您拉起了女子军,是您第一个征用女兵,是您给了叶娘舟娘这些走投无路的女子一条路。固然有那些不知好歹的,可,您切莫自轻。很多人都感念您!大将军有召,末将等必定生死相随。”
“生死相随”!刘萱说得坚定,林景云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内心感动。十年,自己虽褪去一身荣耀,终究是收获的多些。
一想到兄弟姐妹们的生死托付,林景云又想起萧纪邈的那句“一步退,步步退。”
一步退,步步退!
两年间,林景云已不知被逼退了几步了。先是交出兵权,再是手下的人,再是已殉同袍的抚恤,再是军中旧识的不如意……
旧日伙伴的家人感念的目光,舟娘那两个孩子纯挚的眼神,那大些的男孩俯身下拜,说:“明年我就可以参加科举了,必不辜负大将军所望。”罗云峰拖着残腿,郁郁寡欢的样子,军户那无奈的命运……还有眼前,刘萱这些宿将,一旦退伍就面临着世俗的种种压迫……
种种景象在脑中闪过,让她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仿佛被压得喘不过气了。
刘萱担忧地握紧了她的手。
林景云平复了心情,将高贤王的意思缓缓说来:“其实,今日高贤王也同我说了一些。陛下有意要启用我。”看到刘萱期待的眼神,她微微摇头,“但不是军中。”
长长出了一口气,她又道:“陛下的意思,是想让我辅佐高贤王吧。我一开始很不愿,真不甘心啊……”
“但是没有办法,我身后的人太多了,我的家人,还有你们,还有那些牺牲了的将士的家人,我不能再退了。我要站到人前去,争取我们该得的。
天下,这天下……这天下早在七十年前就扭转了。高贤王说得对,凤将,洛夫人,我娘,一代一代的女将在战场上厮杀,不比男人付出得少!一样功成名就,为什么到最后却只能退居男人身后!
我们一生征战,不是为了把天下还给男人的!凭什么女人只能做武将,做大燕的一杆枪,我不甘心!我越来越不甘心!”
“大将军!”刘萱扑过来,按住了她激动得颤抖的肩膀,“大将军,我知道,我知道!”
刘萱亦是心神震荡,但她说不出别的,只能紧紧按住林景云的肩,激动得将要落泪。
林景云感受到肩头的重量,渐渐冷静下来,叹出一口气,看着口中喷出的雾在眼前慢慢消失。许久她才又开口:“高贤王说,要我到他身边去,参与朝堂之事。此次围攻马场,他也会如实上书,你们的名字,都会在。
刘萱,我想的是,我可以走出这一步,但你们或许不必参与到这些事情中来,你问问几个姐妹,若不愿意,我会禀告王爷,将她们的名字隐去。”
“好。”刘萱艰难应下,想了想,又说:“大将军,你莫要逼得自己太紧。让我、让我们帮你,我不怕的。”
林景云一笑,说:“我知道,我这次不就找你帮忙了吗?放心吧。”
刘萱见她笑了,总算心宽。
两人也没了闲谈的心思,对坐了一会,刘萱便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