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马家贤侄
如果有一个人告诉你他从来没有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那他一定是在说谎。人们只会清楚的认识到不管后悔与否自己都无法再做一次选择了,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对自己曾经的选择后悔。
朱崇文现在就很后悔。
“你要是睡不着就出去透透气,这样翻来覆去的害的我也睡不好。”被朱崇文搅的无法入睡的孙氏抱怨道。
朱崇文一下子坐了起来,道:“我给儿子说不会再逼他学拳了。”
孙氏立马也坐了起来:“你真的说了?”
朱崇文道:“说了。今天他本来要去“群英书院”的,我没让他去。”他望着屋顶眨了眨眼睛,似乎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说出了这句话。
孙氏一眼便看穿了朱崇文的心思:“你是为了让儿子留下来去擂台看你?别的事都好说,不再逼儿子学拳,这你肯定做不到。”
朱崇文无奈道:“做不做得到也没办法,话我已经说出口了,总不能明天一觉起来告诉他我反悔了吧。我朱崇文英雄一世,怎么能对自己的儿子言而无信。”
孙氏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朱崇文不知道,所以他没办法回答。
“睡觉。”他突然又躺下,用被子把自己整个盖住。
孙氏默默注视着窝在被子里的朱崇文,注视着这个她陪伴了大半辈子的人。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朱崇文作为一个男人的骄傲与责任,也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朱崇文心中对儿子那难言的爱。
朱崇文懊悔的原因不在于是否真的要放弃教朱家源练拳,而在于他自己是不是要放弃那份本该将朱家拳传承下去的责任。
朱家的子孙要守护祖宗传承下来的事业,不愿学拳的朱家源是大逆不道的,默默纵容朱家源的朱崇文呢?即便他把所有的一切都奉献给了那块匾,即便他在擂台上守了三十多年,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朱崇文也是不孝的。
或许朱崇文当初真该听从孙氏的建议,从小便对朱家源来硬的。只要他的手段够强硬,朱家源就算是想违逆又能怎么样呢?
这种逼迫的手段没有人比朱崇文更了解了。
小时候大哥朱尚武每天枯燥的练拳时光朱崇文都看在眼里,尝过自由味道的他一开始对练拳也是抵触的。不过朱崇文的父亲没有那么温柔。挨打挨骂,忍饥挨饿是家常便饭,有时他还会把朱崇文关在门外让他冻一晚上。
更痛苦的是精神上的压迫,朱崇文的父亲不止一次逼着朱崇文发誓,在他哥哥的坟墓前,在家族供奉先祖的祠堂里。
终于,朱崇文妥协了。他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从此一心一意的练拳,只为捍卫朱家“河北第一拳”的荣光。
如果朱家源小时候不愿意练拳,朱崇文大不了让自己的儿子也经历一遍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对于朱崇文来说,单纯的让朱家源屈服很容易。
可正因为自己经历过这些,朱崇文才会心慈手软,他渴望做一个好父亲。
作为朱家家主的责任和作为父亲的慈爱,两者的矛盾让朱崇文在儿子学拳的问题上无时无刻不在天人交战。
站在屋门前的朱崇文正喝着自己手里的茶水。天边的太阳刚刚升起,过会他就准备换衣服去练拳了。
朱家源走过来笑着道:“早安,父亲。”
“早,早。你母亲刚醒,进去给她请安吧。”朱崇文差点将手里的茶杯摔掉。
面对自己儿子的主动问安朱崇文多少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往常朱家源总是等他去院中练拳后才过来给孙氏请安。至于给他请安,朱崇文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了。
目送儿子进屋后,朱崇文的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了笑容,这种父子间久违的亲切让他倍感激动。
看来那句让自己后悔的话带来的不仅是烦恼,朱崇文如是想到。
午饭后,石伯找到朱崇文道:“老爷,府外有个姓马的年轻人自称是你的世侄,想要拜见你。”
“世侄?”朱崇文一时间倒是想不起来自己有个世侄。
朱崇文道:“领他来见我吧。”虽然不清楚来者究竟是谁,但朱崇文也不好将人家拒之门外,失了礼数。
不一会石伯便领着一个年轻人进了会客厅。
年轻人进来便深施一礼,道:“小侄见过世伯。”
朱崇文疑惑道:“你是?”
年轻人道:“小侄名叫马良才,是沧州马靖远之子。”
“你是马靖远的儿子?”一听到沧州马家朱崇文立时想了起来。
真要论起来,马家与朱家确实可以算得上是世交。
自朱崇文祖父那辈起两家便相熟了,马家也是武术世家,马家拳同样在河北享有盛誉,较之朱家拳还是要略逊一筹。
马家拳与朱家拳不同,朱家拳只传直系宗亲,马家拳却以武馆为生,广为收徒。虽然朱家拳贵为“河北第一拳”,但比起朱家拳的敝帚自珍,马家拳的发展要更为健康,至少不至于像朱家那样连百年家业都败坏掉。
朱马两家前两代的交情十分深厚,逢年过节两家都会互相遣人送礼问候,不过到了朱崇文这代,两家之间便不似从前那般亲近了。
朱崇文与马靖远的最近一次见面还得追溯到二十年多前。那次是马靖远来到永年城挑战朱崇文,结果他在擂台上被朱崇文打的颜面尽失。
凭借着三代相识,马良才这一声世伯朱崇文也不得不应。
马良才表现的谦恭有礼,给人一种温润如玉的感觉,这股气质让他看上去不似习武之人,倒更像是一名文质彬彬的书生。
朱崇文微笑道:“是你父亲叫你来的?我与你父亲已经二十年未见了,他的身体还好吗?”
马良才道:“蒙世伯关心,家父的身体还算康健。小侄这次来倒也不完全是家父的意思。”
朱崇文道:“此话怎讲?”
马良才道:“小侄五岁学拳,蒙家父悉心教导,这一路上也算顺风顺水,但从半年前起,无论小侄如何努力,拳法都几无寸进。所以这才冒昧前来,想请世伯指点一番。”
朱崇文道:“练武遇到瓶颈是常有之事。你父亲乃是一代宗师,他若是没有办法,恐怕你到我这也是白跑一趟。”
马良才连道:“世伯过谦了。“河北第一拳”的名声谁人不知?家父说了,若是连世伯都没有办法,那才真是没有办法。”
朱崇文笑道:“你来这一趟也不容易,我总不能教你空手而归。这样吧,你一路舟车劳顿,今日先住下,明天清早你再来前院,我看能不能指点指点你。”
马良才拜谢道:“多谢世伯。”
朱崇文吩咐石伯道:“将西厢房收拾出一间屋子让马贤侄住下。”
石伯刚要领着马良才过去,正巧朱家源听到动静走进了会客厅。眼见有外人在场,朱家源转身便欲离去。
朱崇文见朱家源不懂礼数,正要喝住他,却被马良才抢先开了口。
马良才道:“这位便是朱公子吧?在下马良才,见过朱公子。”
见朱家源一脸困惑,朱崇文解释道:“这是你沧州马叔叔的儿子,我们朱马两家乃是世交。”
朱家源只好回礼道:“在下朱家源。”
马良才道:“不知朱公子今年多大了?”
朱家源道:“二十有二。”
马良才笑道:“良才虚长朱公子几岁,若朱公子不介意,良才便斗胆以贤弟相称。”
朱家源道:“这是自然。”
马良才道:“贤弟既是朱家之后,想必拳法造诣一定颇为深湛,有机会我们切磋切磋。”
朱家源面色不悦道:“我不会拳法,让兄台失望了。”
马良才先是有些惊讶,随即歉然道:“贤弟勿怪,是我莽撞了。”
朱家源斜了马良才一眼,淡淡道:“无妨。”说罢他也不等马良才回话便离开了。
不知怎的,朱家源见到马良才的第一眼就有些讨厌这个谈吐过于文绉绉的人,得知马良才是习武之人后,这种讨厌便变的无法掩饰了。
被晾在一边的马良才有些尴尬。
朱崇文赶忙道:“他不懂礼数,还请世侄见谅。”
马良才微笑道:“哪里。是小侄唐突,冒犯了朱公子。”他随即道:“世伯,那小侄先退下了。”
马良才宠辱不惊的表现让朱崇文对这个远道而来的“世侄”又高看了几分。
马良才住下以后,朱家大院里头一回有除朱崇文以外的人练拳。
马良才通打了一套拳法后站定,恭恭敬敬的向朱崇文请教道:“还请世伯指教。”
朱崇文道:“虽然刚才你打的这套拳比较简单,但是也足以见得你得了马家拳的真传。”
朱崇文何等眼力,寻常习武之人他只需看上几眼便可从走路姿势,吐纳节奏来判断出那人大致的实力,这就是几十年擂台生涯所锤炼出的本事。
马良才谦虚道:“世伯谬赞了。”
朱崇文话锋一转道:“不过这也并不是说你打的拳一点问题也没有。”
马良才道:“世伯教导,小侄洗耳恭听。”
朱崇文伸出双手道:“手上的功夫大多分为两类,一者是拳,再者是掌。若是把拳掌比作兵器,那拳就好像是刀,掌就像是剑。掌较于拳,优势在于回转灵活,收放自如,拳较于掌,少了一分回旋的余地,但也多了一分一往无前的气势。你的基础很扎实,出招到位却不死板,这一点实属难得。不过你却有一个不好的习惯,那就是喜欢留力,也正是我所说的“回旋的余地”。我说的“力”并不是指刻意的保存力气,而是你在出拳时身体养成的发力习惯。当你对身体的控制没有达到那么精细的程度时,明明能发出十成的力,但全力之下打出的只不过九成的力气,另外一成力气就消耗在了身体的控制上。你马家拳与我朱家拳一样,都属于刚猛的拳法。既然主重刚猛,招式便多为大开大合,出拳能多向前一分便多向前一分,能多打一寸劲就多打一寸劲。虽然不留余地算不上什么好话,但这却正是我们两家拳法的精髓所在。”
朱崇文又道:“你且看好我这一拳是怎么打的。”
只见他原地一拳击出,拳头带出的气势像是要把面前的空气凿穿一般。
这一拳让马良才看的目瞪口呆。
朱崇文道:“这一拳与你最后的一拳在招式上是一模一样的。”
马良才被这一拳惊到了,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虽然招式相同,但这一拳由朱崇文打出,风格与气势都与马良才的那一拳迥然不同。
朱崇文笑道:“你自己打几拳找找感觉。”
马良才又打了一拳,同样是那一招,不过和他第一次打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朱崇文鼓励道:“别灰心,别听我说着容易,其实要改变自己长年累月养成的习惯还是很难的。这其实就好比扔给你一个东西你下意识的就用右手去接一样,本来就是潜移默化形成的东西,想要一时改变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下一刻惊讶的便是朱崇文了。
马良才的第二拳不说与朱崇文打的一模一样,但也有了几分味道。
朱崇文不禁赞叹道:“良才良才,你的名字取得真好,果然是天纵奇才。”
马良才笑着抱拳道:“还是世伯教导的好。”
朱崇文嘴上说着马良才的好,心里也对马靖远有这样天赋非凡的儿子颇为羡慕。
要是自己的儿子肯练拳的话,一定不输眼前的马良才。
想到这朱崇文难免又是一阵难受。
一番练习后,朱崇文招呼着马良才稍歇片刻。
朱崇文感慨道:“你天赋如此,想必你父亲过几年应该就会把跃马武馆馆主的位置传给你。”
马良才接道:“家父确有此意,不过小侄自觉年轻,想在江湖中历练两年,到时再接任馆主也不迟。”
朱崇文道:“你想的不错。“跃马武馆”也算是个门派,要想当好一派之主,武功当然是必要的,除此之外,多一些行走江湖的经验对你来说也很有帮助。”
马良才道:“听说世伯年轻时闯荡江湖,只用了一只手就打遍了江南的拳馆,留下了“单拳定江南”的美名。如此风姿,实在让人敬仰。”
朱崇文哈哈大笑道:“哎,都是陈年旧事,不值一提。”
马良才道:“晚辈对这些陈年旧事倒是很感兴趣,如果世伯你不嫌麻烦,还请给小侄多讲讲您年轻时闯荡江湖的故事。”
朱崇文道:“哦?你真感兴趣?”
马良才道:“那是当然。”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朱崇文拉着马良才坐在院中滔滔不绝的讲起了自己年轻时的经历。
拐角处,一双眼睛正悄然的注视着这一切。
本来朱家源是看石伯在后厨做饭走不开,加上这两天与朱崇文父子间的关系缓和了不少,这才自告奋勇的端着茶水送到前院来,不巧被他撞见这一幕。
朱家源躲在暗处看了许久。
朱崇文和马良才这一老一少形同父子,一个愿教,一个愿学,相处的分外融洽,融洽到连朱家源这个“真儿子”都不忍打破。
按说自己不再被父亲逼着练拳按说该开心才是,可是得偿所愿的朱家源此刻却再也开心不起来了。
也许他们更像是一对父子,一对合适的父子。
朱家源将茶水轻轻放在地上,静静地离开了。
朱崇文正同马良才讲的热火朝天,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儿子的黯然离去。
马良才的出现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朱家源抵制学拳所留下的空缺,朱崇文将自己的传道欲望完全的倾泻到了他的身上。
往后的几天里朱崇文全然没有把马良才当做外人,他将自己练拳的心得毫无保留的传授给了马良才。不过几天的时间,在朱崇文的教导下,马良才的拳法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
其实朱崇文心里明白,马良才声称他的拳法停滞不前只不过是一个借口。他选择这个时候造访朱家不仅是想求得朱崇文的指点,几天后的擂台之战马良才肯定也会亲手试试朱崇文年迈的身躯还是否担得起“河北第一拳”的名号。
不过朱崇文倒是从未想过在教导马良才时藏拙将他引上歪路。
练武修行的不只是功夫,朱家拳能称雄七代不仅仅靠的是精妙的拳法,更是因为有一颗光明正大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