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熙熙攘攘的街道,被风扬起的尘埃,路人脸上的微笑。这是他眼中的世界。
他站在人群之中,看着他们行色匆匆,看着他们满面春风,也看着他们的麻木不仁。
人在顺境时的世界会很小,走到哪里都是朋友;但是当一个人跌落谷底,就会发现世界原来距离他那么遥远,就好像自己从未来过。
在两年前,从大学提前毕业并且开始创业的他踌躇满志,指着他看不到的那些趾高气昂的大人物,说总有一天要让他们坐在自己的会客厅的沙发上,我勉为其难让助理给你们倒茶。
那时,新公司刚刚申请成功。
人员就绪,资金到位,写字楼的房屋合同刚刚签上字,心中的渴望驱使着他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疯狂运转着自己的事业。相关工作进展顺利,小公司的生意薄上开始出现自己,一切就像初春的萌芽一般带着勃勃生机。就连母胎单身的他,也收到了他一直暗恋的女生的表白。
但是春天,也会有冰雹。
名为新冠的镰刀收割了他的梦想和青春,接到无限期封停公司一切生意活动的政府通知信息时,阴云就在这个年轻人的世界漫无边际地蔓延开来。
公司才刚刚步入正轨,贷款尚未付清,又是刚刚才签的租房续约合同,为此,他背上了一笔巨额债务。这对于他一个贫苦家庭出身的大学毕业生来说无疑是一把刺进他胸膛的杀人诛心的剑。
更糟的是,他的合伙人觉得公司无望还晦气,纷纷离他而去,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当上了一个光杆司令。
不幸中的万幸,他还有一个爱他的女孩,自从出事以来就一直陪着他,不离不弃。
可是这个世界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
一年过去,新冠不再是人们心中的洪水猛兽,街上有了人气。他已经许久未见远在家乡的父母了,但是他还在这个曾经想要征服的城市苦苦挣扎着,根本抽不出时间去见父母。无奈的父母只好乘飞机来看他。
那一晚在家迟迟等不到爸妈的他看到了电视新闻里少见的民航坠机事件。他掏出手机,仔细地核对着手机里爸妈发过来的航班标识符,祈祷着有一个数字不同,渴望有一个字母能不一样。
那一晚,他坐在沙发上,一直到天边曙色亮起,才不得不动身,他必须赶往他工作的地方。
思绪回到当下,他有些急迫地穿过人群,来到一家蛋糕店里。今天是他女友的生日,他用手机为她订了一个蛋糕,并且选择到店自取,因为心疼那笔配送费。
有些人就是奇怪,明明愿意多花钱买一个漂亮的两个人根本吃不完的大蛋糕,却不愿意支付九牛一毛般的运费。
当他提着蛋糕站在自己租的公寓门口时,脸上露出了微笑。
她是他活下去的动力,这些日子,一直是她,还有自己的发小兼好兄弟荣君在鼓励自己。
推门而入,一片漆黑。
她不在家。
“蓝蓝,你在哪儿?我回家了。”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哎呀你先吃饭吧,我给你留了饭菜。我姐妹邀我出来逛街呢。”
“行吧……早点回来。”
“嗯。”
“等等!”
“怎么了?”……“你说话啊。”
“没事,早点回来。”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今天可能不回去了,我想在我闺蜜家过夜。”
“这……好吧。”
“嘟嘟嘟……”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他瘫坐在沙发上,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消失了,就好像飞机失事那一晚。
他刚刚故意拖延,是因为他听到手机里的背景声音根本不是逛街的声音,更像足球比赛解说的动静。
他认识她那个闺蜜,她家没有电视。
但是他和他的发小荣军,从小就是足球的狂热爱好者。
他又拨通了荣军的电话。
“喂?什么事?”
“你说话呀?”
“喂?”
“怎么没声音?”
他挂了电话。确实是比赛的声音,她的生日,她和荣军在一起过。
不知过了多久,他起身穿回自己那双穿了不知道多久的廉价运动鞋,想了想,掏出手机操作了一下,转身投入屋外夜色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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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军家。
“这家伙干什么,打过来一句话不说的。”个子不高但身材健硕的荣军坐在沙发上,皱眉盯着手机。
“他不会发现了吧?”一个漂亮的女孩躺在他的怀里,脸上不无忧虑。
“你怎么还想着他,不是过一阵就和他分手吗?”
“我怕他受不了这个打击……”
“哎,你就是个老好人,他已经不值得你为他这么做了。你看,他连你的生日都记不住。”
“毕竟这么久的感情了,而且还是和你……”
“和我怎么了?我们是自由恋爱。”荣军看着她娇嫩的脸颊,心头泛起热流,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唇。
他早就开始喜欢蓝蓝了,只可惜她死心眼地跟着那个窝囊废,直到最近,她终于对窝囊废感到绝望了,他才得手。
“叮铃!”
蓝蓝用力推开他,嗔道:“讨厌啦,我要看消息。”荣军邪邪一笑,暂时放过了他。
她打开微信,置顶的几条窗口的前两个是红色的,一个是荣军发的的“到哪儿了?”另一条赫然是他的消息。
“我们分手吧。”
蓝蓝娇躯一颤,拿着手机的手都有些颤抖。她急忙回复:
“怎么了?”
信息框的边上出现一个红色的感叹号。
“他把我拉黑了!一定是出事了,荣军,快,快把我送回去,我要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不是刚好吗,反正你也要和他分。”
“荣军!他可是你兄弟啊,我们是对不起他的,他可能知道我们在一起了。求你了,开车送我过去吧,我要看看他。”蓝蓝焦急地恳求。
“可是今天是你生日……好吧好吧。”荣军看她都要哭了,无奈妥协。
……
“你上去吧,我就不去了。”
“嗯,马上回来。”蓝蓝似乎觉得有点对不起荣军,抱着歉意说道。
真是个矛盾的女孩,在回头是岸中挣扎,又犹豫是否要直达彼岸。
她来到那个熟悉的出租屋门口,在包包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钥匙。
推门而入,一片漆黑。
她熟练地开灯,一眼就看到了小小的茶几上放着一个大大的蛋糕。
她忽然大喊:“你在哪儿?我回来了,你在哪儿?”
叫了好一会儿,她猛然听见门铃响了,她飞快地冲过去打开,门外却不是她想见到的人。
这位上了年纪的奶奶和蔼地说:“蓝蓝小声点,我们这隔音不好,我怕吵到老头子睡觉了。”
“噢,好的赵奶奶,不好意思。”
“没事。”
她关上门,走回屋子,左顾右盼。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但是那个人不在了,一切又如此陌生。
奇怪的是她感觉自己没有太伤心,毕竟已经有了更好的归宿。她早就在想自己在他身上花费的青春到底值不值得,想到现在有人开着小车在下面等着自己,不再是共享电车,心中似乎有了答案。
她走到那个大蛋糕面前。
漂亮的蝴蝶结上贴着一张贺卡,背景是她最喜欢的可达鸭,上面写着:
“致最爱的蓝蓝:
生日快乐!谢谢你这么长时间以来的陪伴,真的很感谢。好消息,我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了,薪水不错,这样我下半年就可以把债还清了,争取明年带你去夏威夷看看,听说那里的海水很蓝。
原谅我不亲口跟你说这些,因为我要给你一个惊喜。不要回头,我会从后面抱住你。
爱你的,姬玹。”
她回头看了看,却什么也没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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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在街上,就像不久前那样。
他打量着道路两旁的店铺,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了。
是的,是一无所有的轻松。
手机响了,是一个电话。
他看了一眼,挂掉。
又响,他下意识就要按那个红色的按键,发现不对,仔细看了看来电显示,眉毛一挑,接了起来。
“喂?姬玹吗?明天早上提早来!听到没?”电话那头响起一个盛气凌人的声音,是他的老板。
“听到什么?猪叫吗?”
“你说什么?!”
“那些货,你自己搬吧。你也是时候减减膘了。说真的,这年头还是精肉值钱。”说完,他直接挂了电话,然后关机。
姬玹的所在是当地最火小吃街,这里几乎每天晚上都是人山人海,生意好的店门前都排着长长的队伍,生意差的也有不少人在捧场。
但他看见了一家门可罗雀的店铺。
这家店就在两家网红小吃店之间,除了那些两边那些排队站到边上来的顾客之外,这家店门前是空无一人,而且它店门前连个店名的匾额都没有,只有可怜的一扇双开门,还不是常见的玻璃门,是实心的木门,看不到店内的景象。
“原来有这家店吗?”他奇怪地自言自语,“怎么别人好像看不到这家店似的。”
反正无聊,他想一探究竟,于是走上前推开店门,走了进去。
昏黄的灯光出自店门正对着的一个类似柜台的地方,那里有一支蜡烛在掉着眼泪。周围的景物看不清楚,因为这儿实在太过黑暗了。
“欢迎光临。”
他被吓了一跳,柜台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影,只有下半张脸在烛光下依稀可见。
“这是什么店?”
“我们是卖首饰的,是已经经营了几万年的老字号。”
“万年?搞笑呢。说是老字号,怎么没见有别的客人来啊?”他笑了,真没见过浮夸得如此直白的营销手段。
那人不说话了。
“那让我看看你们卖的什么?”虽然直觉告诉他这个地方有蹊跷,但他决定试探试探。
那个人影动力一下,接着一个闪闪的东西出现在柜台上光线最多的区域。
他走了过去,站在柜台前看清了,是一条项链,看上去像是银的,吊坠是一个奇怪的六边形符号,他从来没有见过类似的。
“还有别的吗?这个不太好看。”
“我们只有这一件商品,想买的话,你可以先戴上试试。”
“只有一件?你们这做的什么生意。”
“这是专门卖给你的,姬玹先生。”
“卖给……卖给我的?”他看上去有些不可思议。
“是的。”
“多少钱?”
“你需要支付的不是钱。”
“那是什么?”
“你戴上就知道了。”
姬玹端详着那条链子,冷笑一声:“戴就戴。”
……
空气中弥漫着甜丝丝的气息,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的橱窗,陈列着一个个看上去就觉得香甜可口的糕点。
他又回到了那家蛋糕店。
不同的是,这里没有售货员,也没有服务员,更没有顾客的存在,只是店铺里一些阴暗的角落里似乎隐隐约约有些人影,显得异常诡异。他来到店门处,正要伸手试试能不能推开,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出去你就回不来了。”
他扭头看去,一个胡须斑白的老人静静地与自己对视,他穿着一件不同于这个时代的脏兮兮的灰白色长袍,戴着一顶样式奇特的同色帽子,看上去像是贝雷帽。
姬玹习惯性地先观察对方的手,布满了干枯的褶皱和斑纹,是普通老人会拥有的一双手;再向上打量,发现对方戴着一条和自己脖子上一模一样的项链。
“你也是那家店铺的顾客吗?”姬玹问道。
“不,我是那家店的店主。”老人平静地说。
“这是哪里?为什么要把项链卖给我?”
“我以为你会惊讶。我当初就很惊讶,甚至惶恐。”老人看着他的目光中多了有趣的意味。
“我心里是惊讶的,但是我实在是累了,情绪表达太耗费我的精力。”他无奈地耸肩。
“那让我们直入主题。首先介绍一下我自己。”
“请开始你的表演。”
“我叫姬玹。”老人说道。
“真巧,我也是。”
“我来自轩国,半尘山。彼岸者姬玹”
“我来自中国,铁山花园小区。打工人姬玹。”
“看来用嘴说一时半会儿没法结束了。”老人微笑地看着他,“那就直接一点儿吧。”
姬玹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老人的手以完全不受年龄限制的速度飞快地张开,一掌拍在姬玹的脸上,随之而来的是瓷器破裂般的声响,姬玹的脑袋碎成了万万千千飘扬在空中的雪花,没有血液,没有脑浆,就好像他的脑袋就是用陶瓷做的一样。
老人趁着雪花还在飞扬没有落下,食指放在额头前一弹,他的半个额头也随之碎开,融入到漫天雪花之中。紧接着,那一片片雪花如百川归海一般回到姬玹的脖子上,他的头回来了。
大家都没有说话。
也不知姬玹沉默了多久,他才开口:“不需要处理一下吗?”他指的是老人额头缺失的那一块,同样的,那里也没有血液流出。
“是有这个必要。”老人略显严肃地点了点头,然后打开身旁的一个橱柜,拿了一根手指泡芙出来,塞在额头上。
“好了。”老人说,“你可以问几个问题。”
“你是谁?”
“我是你。”
“那我是谁?”
“这是个循环,没有更好的答案。”
“为什么只有我们两个可以说话?我感觉得到,还有别人在。”姬玹环顾四周。进来的时候他就感觉到周围的人影,老人对着他一顿施法后他确信那些就是人。
“因为这是一个仪式,涉及传承。一方强大可以包容一方弱小,但是当弱小强大,二者不可兼容时,强大者要么击碎弱小,要么传承。我显然选择了后者。”
“上一次这里出现这样的事,选择者选了前者,还是后者。”
“你问的很精妙,我不会隐瞒,是前者。”
“为什么这次选了后者?”
“我是一个老人,死了要抬进棺材。我们都是姬玹,你在这里见到的所有人都是姬玹。我们本就是一体,只是被这条项链切割,然后我们自己与自己苟延残喘在它的规则之下。”
“项链到底是什么?”
“好了。我给你东西会让你知道许多,不需要再问了。”
“我为什么要去你那里?”
“这些世界就像一块块长短不一的木条,它们共同拼成一个木桶,木桶能装多少水取决于最短的木板。我们呢就是一些预备的木料。现在木桶里的水超过了最短的木条,就需要我们去把它堵上。”
“最后一个问题。我可以选择不去吗?”
“原则上来说,可以。但我已经把我的一部分神念交给了你,你要是回到原来那个世界,也许会发生一些有趣的事,但是没有这样的先例,所以我不知道会多有趣。”
姬玹低着头,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沉思着。
“那我去吧。”
“对你原来的世界没有留恋了?还有什么未完成的事,我可以为你解决,不过只是在一定程度上。”
“一般这种时候说出这种话的行为,说明你计谋得逞了,想给我点甜头了。没有。”
他“有”字出口的那一瞬间,蛋糕店消失了。
他又回到黑黢黢的首饰店里,耳边响起柜台先生的说话声:“交易成功,欢迎下次光临。”
姬玹看了看那个几乎全身都藏在黑暗里的家伙,对着他点了点头,然后朝着门口走去。
脚尖距离大门只有几十厘米距离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
“我会记住你的,荣军。”他淡淡地说道,仿佛他在说的事情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
柜台后的人身形一颤,蜡烛的火焰忽然变得明亮了些,照亮了那人的面庞。
“你是怎么知道的?”荣军的脸色有些苍白,甚至慌乱。
“只有恶魔才喜欢与绝望者交易。”姬玹的手放在门把上,没有回头,“没有人会和无路可退的人做朋友。”
他推开大门,门外已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