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第133章
夜深,喧嚣渐渐平静,月色将一切情绪都抚平。
裴折披着大氅,站在城墙上。
从离开京城算起,已经有足足几个月了,眼下秋风渐起,再过不久,又要入冬了。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裴折扶着城墙,并未回头,语气平静:“我想一个人静静。”
“一个人有什么意思,聊聊呗。”林惊空拿着酒囊,喝了口酒,“幽州城与淮州城不同,这里风沙料峭,少了几分温柔意味,天高皇帝远,怪不得没人愿意来。”
裴折瞥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那你来做什么?”
“我?我来讨酒喝的。”林惊空晃了晃手里的酒囊,“这是程将军送我的酒囊,关内买不到。”
幽州城的酒也和淮州不同,辛辣刺激,酒味浓烈。
裴折鼻尖嗅到一点,忍不住皱了皱眉:“大半夜,林统领不睡觉,就为了在我面前喝酒吗?”
酒劲很大,林惊空喝得太快,辣的鼻子都红了:“怎么不见九公子?”
哪壶不开提哪壶,裴折冷下脸。
林惊空瞟了他一眼,哈哈大笑:“满天下都传开了,听闻探花大人和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成了亲,两人冒天下之大不韪,传为一段佳话。怎地才过了月余,就分道扬镳了?”
裴折冷眼瞥他:“我和林统领应该没有熟到可以开这样的玩笑。”
林惊空轻笑,又喝了一口酒:“裴大人莫不是生气了?”
“任谁被奚落,都不会高兴吧?”裴折平静道。
林惊空伏在城墙上,被风吹的冰冷的指尖摩挲着砖石:“又不是一纸休书无法挽回,吊着个脸作甚?”
裴折烦闷不已:“……林统领若是醉了,就回去休息吧,省得一不小心掉下城楼,摔个半死。”
林惊空仰头大笑,突然道:“裴大人你别说,我还真想过,如果从城墙上跳下去,会不会摔死。”
裴折指尖一颤。
总觉得今晚的林惊空有些奇怪,像是……有什么事要告诉他一般。
裴折刚从傅倾流那里听了一通,实在没心情继续听故事,掉头就想跑。
林惊空揪着他的大氅,懒懒散散道:“就算我真摔死了,也不会拉着裴大人垫背,你跑什么?”
料峭的风吹得长发纷乱,裴折在京城住了多年,受不住这边的风,脸被刮得生疼。
林惊空喝酒喝的太多,咳嗽了两声:“家破人亡,一地鸡毛,裴大人,如果是你的话,面对这样的乱摊子,会和仇人同流合污,还是会以死抗争?”
许是关外的风太冷,吹得裴折整个人的血都凉下来了:“我哪种都不选。”
林惊空沉默了一会儿,笑了下:“没错,所以我哪种都没选。”
他这一句话,就令裴折攥紧了拳头:“你母家是皇后分出去的旁支,元氏一族把握朝政,无人敢惹,能有什么仇人?”
林惊空面色凝重,辛辣的酒烧得他胸口发疼,仿佛憋了一股火:“裴大人,你猜我母家为什么会被分出去?”
他声音阴冷,好似一条吐着信子的蛇,冰冷的蛇信带着剧毒,令裴折失去了言语的功能。
“听说裴大人手上拿着圣上的信物,那信物能够号令三军,我十分好奇,你仅仅是为了陪太子南下游历吗?”
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回答。
林惊空一点都不意外,继续道:“太子在淮州失踪,裴大人毫不在意,反而前往邺城、白华城、幽州城,一路上鲜少提及太子,所以我猜,裴大人另有要务在身,太子只不过是个幌子。”
林惊空从来都是聪明的,裴折清楚这一点,能坐稳淮州军统领的位子,仅仅靠元氏一族的庇佑是不够的。
更何况,元氏一族有没有庇佑他都两说。
裴折一直不搭腔,林惊空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我年少时也曾和裴大人一般,被人称赞天资聪颖,家中罹难时,我已有记忆。记得娘亲当时以泪洗面,说心中难安,记得爹爹终日愁眉苦脸,担忧我们安危,多次想要送我离开家。”
“可是还不等送我走,他们就先离开了,永永远远地离开了。”
林惊空松开手,声音很轻:“裴大人,你可知我为什么会收留云无恙?”
裴折一直很好奇这件事,云无恙说不清个所以然,究竟是因为什么,只有林惊空自己清楚:“为什么?”
林惊空捏紧了酒囊,声声如泣血:“因为我曾在爹爹口中听到过云无恙父亲的名讳,他说对忠良有愧,所以我替父还债,想补偿一二。”
脑海中浮现出之前听过的事,裴折隐隐觉得,其中应该有一条线,能够将一切串起来。
他找不到这根线,但他有预感,林惊空会告诉他这条线。
裴折:“你父亲是谁?”
“一介武将罢了,比不得云腾将军高义,也比不得……”他顿了顿,轻轻笑了声,带着似有若无的恶意,“也比不得裴大人的父亲幸运。”
裴折瞪大了眼睛,林惊空话里有话,分明是认识他父亲的意思,可是他们怎么可能会认识?!
不,是有可能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
裴折呼吸一滞,裴父曾为右相做事,如果抛开林惊空母家的关系,林惊空的父亲会认识裴父,只可能是因为右相。
他们必须同为右相一党。
电光石火之间,所有东西都联系了起来,裴折的脑海中浮现出之前发生的事。
当时在天下第一楼,裴父曾经提到过,能在大漠救下金陵九,有赖于曾经相熟的武将。
——“……奉命前往大漠之人与我相同,亦是不愿参与右相谋划之事的,只不过他没有我幸运,他是武将,甫一入朝,便接触到了右相一党中最机密的事,自此再无法脱离。”
——“家眷亲族尽被控制,稍有异动就会危及生命,一人可不惧生死,但至亲血脉,府上近百人数,怎能皆不在意?”
如果这武将不是别人,正是林惊空的父亲,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林惊空的父亲甫一入朝,便因为林母的缘故,接触到右相一党的核心机密,只不过他们夫妻俩都不满右相所为,所以裴父能够周旋成功。
他们可能抗争过,从元氏一族中迁了出来,但最后事情败露,终究逃不过一死。
林惊空就是那个被留下来的人。
裴折张了张嘴,被灌了一口充满酒气的,辛辣的浓郁的冷风,风涌进胸膛,化作刀刃,绞碎了他心中所有的侥幸。
林惊空的声音沉重如山,压在他身上:“我爹娘太天真了,以为自己能够骗过那老狐狸,他们之所以能够从元氏一族中迁出来,不是因为计划得成,而是因为,元奉需要一个弃子,一个为灭杀皇子背锅的替罪羊。”
林惊空离开了。
拿着程关月送他的酒囊,留下了一城的辛辣酒气。
裴折跌坐在地上,倚靠着城墙,缓缓闭上了眼睛。
大厦将倾,仅凭一人之力,如何能阻挡?
他终于明白了金陵九话里的意思。
他背负的不是自己的私心,而是无数人的责任,即使沉埋了十几年,当年的事,也需要一个了断。
那场冬月宫变,在元氏的算计和圣上的纵容之下,悄无声息的藏了下来。
那是一代君主的懦弱导致的结果,致使它成了这个国家最难以启齿的秘密,经年累月,这个秘密悄悄生根发芽,长出了一把刀,将要狠狠地,撕碎这个国家的虚伪和平。
虽然迟到了十几年,但没有人能够阻止。
那是死去的冤魂在复仇,要将一切罪恶扯开,暴露在阳光之下。
无论从哪种立场,哪种角度来看,这都是天经地义的。
从城楼回去后,裴折生了一场大病,烧得厉害,一连昏迷了好几天,无论吃什么药都不见好转。
幽州城不适合养伤,傅倾流做主,命令齐逍卫铎带领禁军,护送裴折回京城。
禁军走了半月,还没到京城,各种纷杂的消息却已经传开了。
先是幽州危难的消息,紧接着就是幽州军大败曦国大军,然后说是探花大人殚精竭虑,使妙计救了幽州,却把自己累到了,重病难愈。
一时间全天下的百姓都在感慨,祈祷裴折赶紧好起来,就连圣上也颁下谕旨,寻求天下名医,一定会救下少师大人,同时会好好嘉奖他。
金陵九是在京城的茶馆里听到的消息,此时距离裴折重病,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
他面色冷凝,直接将上乘的玉盏摔了:“怎么回事,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左屏默默地捡起碎片:“怕说了惹九爷担忧,故而就瞒下来了。”
金陵九表情难看,这一个月来,他忙的晕头转向,根本没工夫听外界发生了什么,为了不分心,逼着自己不去问裴折的近况。却没想到一闲下来,传到耳中的就是裴折重病不愈的消息。
他心惊胆战,生怕自己再迟一点,听到的就是裴折不治身亡的消息了。
一盒玉盏有六个,全都被金陵九摔碎了,莹润的碎片掉的满地都是,一眼望去亮晶晶的一片,像一地破碎的月光。
穆娇和温飞羽来的时候,金陵九刚摔完东西,脸色阴沉得吓人。
温飞羽被吓得一个激灵,掉头就想跑,被穆娇提溜着衣领给拽了回来:“师兄。”
金陵九眼神阴鹜:“裴折重病的事,你们知道?”
虽然是问句,但他的语气很笃定,像是确定他们一定知晓。
“知道。”穆娇大概是除了裴折之外,最不怕他发火的人了,“一个假消息罢了,师兄看不出来吗?”
左屏皱了下眉头,不太赞同地看了她一眼。
穆娇冲他摆摆手:“别收拾了,渴死我了,师兄,让左屏给我倒杯水成不?”
金陵九没说话,左屏知道他是同意了,便起身去倒水了。
温飞羽坐在一旁,尽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看都不敢看金陵九一眼。
穆娇暗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当初这人还拍着胸脯跟她保证,多番分析,说裴折一定没事,现下到了金陵九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了。
啧,怂包!
穆娇正视着金陵九,道:“师兄,且不说裴折有没有烧糊涂,幽州就找不出一个医师了吗?傅倾流又不是傻子,会不懂来回颠簸影响病情吗?”
金陵九深吸一口气:“你什么意思?”
“裴折在装病。”穆娇说,“他需要找一个借口,回来京城。”
金陵九心里知道她说的是对的,但还是惶恐,忍不住去追问,像是要从她的回答中得到力量,去相信裴折没有事:“借口有那么多,为什么要装病?”
穆娇眼睛骨碌碌一转,乐了:“那就要问师兄你了。”
金陵九掀起眼皮:“问我?”
穆娇歪了歪头:“你的新郎倌想叫你担心他,不问小嫂子你,问谁?”
金陵九:“……”
当初他一身嫁衣,多少存了心思,想要胁迫裴折同意在下,但好似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但没把人吃到嘴,反而给自己留下了话柄。
温飞羽憋不住笑了声。
他没办法把金陵九和小嫂子联系到一起,虽然这人的相貌不输给任何小嫂子,但手段实在是太残暴。
金陵九冷冷地瞧了他一眼,温飞羽笑声卡在喉咙,差点直接从凳子上滚下去。
穆娇扶着额角,笑骂:“瞧你那点出息!”
温飞羽:“……”
他娘的,这师兄和师妹没一个是好东西!
左屏端着两杯水回来,分别递给穆娇和金陵九。
温飞羽瞅见自己被忽略,不满地哼了声:“左屏,怎么只有两杯,我的呢?”
左屏没搭理他,能让他伺候的人,只有金陵九和穆娇了,前者是他的忠心,后者是他的私心。
金陵九已经缓过来了,横了他一眼:“温小公子一个人跑到我这里来,支使我的人,胆子不小。”
温飞羽缩了缩脖子,拱手讨饶:“得得得,你们都是祖宗,我惹不起,我闭嘴行了吧。”
在温飞羽身上撒了气,金陵九心气顺了不少:“裴折到哪里了?”
左屏回道:“不日就会到京城。”
金陵九一脸沉思,穆娇见状调侃道:“师兄思念夫君心切,莫不是要去少师大人的府邸等人?”
被三个人盯着,金陵九全然没有羞恼,喝了口水,淡声道:“有何不可?”
穆娇一噎,不愧是她的师兄,这都能接下去。
金陵九喝完水,才正视着温飞羽:“温家在京城也有产业吗?你来这里干什么?”
温飞羽坐直了身子:“我爹说京城将有大动荡,让我来跟着你长长见识。”
金陵九暗骂一声老狐狸,这是巴不得往他身边送人,事成之后,好为温飞羽铺一条康庄大道。
温飞羽见他神色不明,暗戳戳道:“我也不用长太多见识,跟着你手下的人就行了。”
金陵九扬了扬眉,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思:“这怎么能行,你特地过来,若是不好好安置一番,我如何能与温老爷交代。”
温飞羽急了:“不用交代,你不说我不说,反正他又不会知道。”
见把人逗得不轻,金陵九眯着眼思忖片刻,才松了口:“左屏,你带温小公子去找赵子秋,他那边好像缺人,问问他愿不愿意收留温小公子,若是不愿意的话,我就着人将他送回温家。”
“愿意的,他肯定愿意!”温飞羽一下子从凳子上跳起来,眼睛亮晶晶的,“不劳烦左屏了,我自个儿过去就成了。”
他一溜烟跑了,像是生怕金陵九反悔。
穆娇啧啧出声:“都说嫁出去的孩子泼出去的水,这温飞羽还没嫁出去呢,胳膊肘就往外拐了。”
她脱口而出,完全没注意到这话还戳了另一个人的肺管子。金陵九凉凉地瞧了她一眼:“何时将你嫁出去,我就省了心了。”
穆娇:“……”
金陵九摸了摸下巴,视线略过神色紧绷的左屏,笑道:“京城青年才俊遍地都是,穆儿可有看上的,师兄做主,给你抢了来。”
穆娇连声讨饶:“我错了,师兄我再也不提你嫁出去的事了,可饶了我吧。”
金陵九支着下颌,眼皮一抬,直直地盯着左屏:“外头的看不上,咱们天下第一楼里面的也成,你看左屏如何?”
“左屏他……”穆娇卡了壳,扭头看了左屏一眼。
左屏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突然道:“九爷,我去找人来收拾一下这地上的碎片。”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根本没等金陵九的反应,像是落荒而逃。
穆娇一言不发,若有所思地盯着门口。
金陵九曲指扣了扣桌子,叹了口气:“从小师父只教你武艺,我们又都是男子,没个能陪你说说话的姐妹,女儿家便是有了心事,也没地方可以说。”
穆娇摇摇头:“没有,爹爹和师兄对我都很好。”
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但还是决定将姜玉楼当成爹爹来对待。
穆娇向来懂事,打小就知道照顾金陵九,故而他也很疼宠这个师妹:“对你好,但也不一定能做到没有疏漏,平常女儿家到了你这个年纪,就要议亲了,我们穆儿却连倾慕都不甚清楚。”
穆娇张了张嘴,隐隐觉得他话里有话,打着哈哈:“师兄是嫌我啰嗦,想把我嫁出去吗?”
金陵九淡淡地瞧了她一眼:“全天下的男儿都配不上你,你若是没有心仪之人,师兄自当保你一世荣华富贵。”
穆娇对他情深义重,知道他在谋划什么后,还是决定帮助他,再加上穆老将军曾经的帮助,金陵九断然不会委屈了她。
穆娇揪着腰带,她从小习武,穿纱裙不方便,便从来都是男子的衣服,远远看去,活似一个俊俏的少年郎:“师兄,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喜欢。”
金陵九挑了挑眉。
不知道是不是喜欢,意思就是,知道是哪个人?
穆娇抓了抓头发:“之前在幽州城里,我……我和他闹了别扭,也不是闹别扭吧,他没生气,我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是感觉他心情不好,我看着他也很想哭。”
她在这时候,总算透出点女儿家的模样,说起烦恼时没头没尾的,好似娇嗔。
金陵九无意去探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问了一句:“是左屏吗?”
穆娇呆呆地看着他,脸上有些红,半晌,点点头:“师兄怎么知道的?”
金陵九抬眼一扫,看到门口收回去的脚时,摇了摇头:“随口猜的。”
穆娇点点头:“师兄向来神机妙算。”
快到冬日了,金陵九手冷,扶着茶杯借了点暖气,轻笑:“神机妙算我可当不起,大家都说第一探花神机妙算。”
穆娇满脑子都是少女心事,没过脑子,脱口而出:“反正你们是一家的,夫唱夫随,也当得起。”
她说完一愣,抬眼看向金陵九,却见他眉目舒展,露出个温柔的笑:“也是,我沾他的光了。”
穆娇心中微动,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什么是倾慕喜爱。
左屏不想说,金陵九也无意插嘴,端看两人的缘分了。
和穆娇聊了几句后,他就离开了。
冬日太冷,一个人睡不合适,裴折不日到京,他该准备准备,上门去自荐枕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