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长空似水,月光碎为一地亮银齑粉。
此时尚未闭市,官道上香篷宝驹鳞次栉比,铜鎏马蹄铁得得踩开红绡白雪,路人衣着鲜丽,长裙帛带柔散,间或爆发出一阵欢笑。
“公主,很好吗?”
曲瓷突然开口。
平叔心急火燎正催车夫换条道儿,突然听到曲瓷的话,呆愣了一下,回头看曲瓷。
曲瓷没什么表情正看着他。
公主当然好啊!
谁不想尚公主?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管他姻缘是否完满,自此一脚踏进皇室之中,此生非但衣食无忧,更是祖上添光光耀门楣。族谱上都该浓靡一笔称道此人!
但……
平叔看着曲瓷澈亮双眼,一时之间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
“我,公主……”
他说不出个所以然。
曲瓷突然笑开:“公主当然好了,平叔怎么还犹豫了?我若是个男儿身,也要想封侯拜相尚公主的。”
“哦,是是是。”
平叔松口气。
经由平叔吩咐,油棕马车甩过道旁梅枝,抄条少人居住的黑巷子奔进去。
谁知,这一进去就出了事。
他们走不过一刻钟,就被一堆衣衫褴褛的贱民堵截住。
“嘿嘿,曲文正那个狗官啊,敢贻误救火,害得我们如丧家之犬,我们不好过,他们姓曲的也别想过,兄弟们,甭客气,上!”
“谁敢!”小厮怒喝。
平叔慌乱无措:“这帮刁民!非要忙中添乱,真是……”
两人商量之间,有人从后面爬上来,“嘿嘿。”
曲瓷直接抄起茶壶狠狠砸下去,她高声吩咐,“冲出去,死伤不计。”
她没时间虚耗。
小厮听从吩咐,两脚踹开妄图扯他下去的人,一把杨柳皮鞭甩的劲风四迸,即刻便从人群中撕出道开口。
一堆人被打的吱哇乱叫:“不能让姓曲的跑了,臭娘们儿,快,把她拖下来!”
一人抓住车厢,正要扯曲瓷,突然便见面前的绸缎一晃,一只雪白素手伸出来一转,风雪乍起,有东西噼啪飞溅着擦脸过来。
“金珠!是金珠!”
有人大喊,都顾不得再追车,弯腰和同伴争抢起来。
这人也松了手。
为首的麻子脸气的跳脚:“蠢货!追人!先追人!抓到曲家这娘们,还怕没银子拿吗?”
一堆人如大梦初醒,又追上来。
终于,混乱中,小厮被人扯了下去。
曲瓷当机立断扑上前拽住缰绳,在群狼环伺中,硬生生闯出了一条生路。
“妈的,”麻子喘着粗气,“这娘们骨头怎么这么硬?”
“小小小姐——”
“平叔,抓紧了。”曲瓷回了声。
马车疾驶,风雪如刃割的脸生疼,平叔抓着车厢一脸惊恐。
然而,眼看就能甩掉后面那帮人时,变故陡生——一个小孩突然从巷子里蹿出来,看到马车飞驰而来,直接吓傻愣住了。
见追不上马车了,麻子脸转身要拿小弟撒气时,凄厉的马鸣突然划破夜空。
“老大,”小弟急吼吼喊道,“那娘们的马车停了。”
紧要关头,曲瓷为护小孩,勒停了马,她被甩到地上,头晕眼花,胳膊也生疼。
“要死!马车赶这么快,跑去投胎啊!”
路口跑出个粗布衣男人,心有余悸抱起孩子,还想再骂,一见势头不好,赶紧跑了。
平叔一瘸一拐起来,焦急问:“小姐,你怎么样?”
“没事。”
曲瓷强撑着站起来,麻子脸那帮人已经近在眼前。
平叔将曲瓷护在身后,好生商量:“几位,钱的事都好说……”
“好说你妈!滚!”麻子脸将平叔推开,盯着曲瓷,“臭娘们你挺能跑啊!”
风雪又成势了,碎琼乱玉席卷而来。
平叔挣扎:“几位,你们无非是要钱,我们……”
“平叔。”曲瓷叫住他,他们若当真只求财,就不可能穷追不舍。
“钱嘛,老子要!人嘛。”麻子脸促狭一笑:“老子也要!”
他一扬下巴,示意小弟们去摁平叔,他去抓曲瓷,但手还没碰上曲瓷衣角时,突然惨叫一声,捂着手背跪了下去。
曲瓷头晕目眩,一直低着头,此时听到飞镖嗖嗖声,周围又惨叫声一片,她猛地抬起头。
“昙花镖,小姐 ,是孟昙!”平叔挣脱禁锢跑过来,语气难掩激动,“孟昙来了,陆公子一定也来了……”
似是印证了这句话,身后传来窸窣脚步声。
曲瓷下意识想藏起自己的狼狈样,却不想脚下打滑,踉跄朝后跌时,一只大掌扶住了她的肩膀。
明明隔着衣裳,也看不见这人神情音容,但她却心中酸涩肿胀。
只是,迟迟的,她这样知道礼数的人,却不肯回头道一句谢。
“陆公子——”
肩膀上那只手终于移开:“平叔。”
他的声音比过去低沉几分,微哑而带了鎏颤的水光,温和中威严只多不少,似一弯晶光璀璨的冰刃,硬生生裁断了她的绮思妙念。
“哎,陆翰林,你等等老夫啊,真是年轻人腿脚快。”
宋守备气喘吁吁追上来。
他扫平叔一眼,目光最后落在曲瓷身上,啧一声打官腔:“我记得,你是曲文正的管家,这位是……”
平叔:“我家小姐。”
曲家那个爱抛头露面的小姐?!
宋守备乜眼打量曲瓷,突然被陆沈白挡住视线,他立刻明白过来,讪笑开来:“这帮大胆刁民,竟敢当街行凶,简直是无法无天了,老夫过去看看。”
陆沈白:“我与宋大人一道。”
“小姐别怕,”平叔轻声宽慰,“有陆公子在,不会有事的。”
曲瓷嗯了声。
同宋守备说话的陆沈白,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一件事,转头欲交代时,就见曲瓷立在雪中。
她一头鸦黑乌鬓松散,白肤细绸中皓腕轻灵落在平叔臂上,人似细骨白梅,伶仃而立,细长眼睑一卷,璨黑眼珠上明光定住,似痴痴,又似礼礼,一瞬脱开她的年纪,只待她黛眉一松,嫣红唇珠上翘,她就会言笑晏晏。
但她没有。
良久的静默里,她看着他。
俄尔,风起。
她柔胰撩住游动的丝发,拨在耳后,再一抬头,他已经行远了。
陆沈白走的头也不回,倒是孟昙过来,恭敬道:“曲小姐,公子和平叔等会儿要跟着去趟府衙,我先送小姐回去吧。”
曲瓷点点头,跟着孟昙走了。
回到府里,大家看到曲瓷的狼狈样,又闹得一阵鸡飞狗跳。
“他们眼里还有王法吗?这帮刁民!刁民!!!”
曲文煜素来酸文,不会骂难听的话,翻来覆去只会骂这几句。
曲瓷听的脑袋嗡嗡响,又心神不宁,淡声安抚道:“二叔,别气了,他们已经被宋守备抓了。”
“宋守备?是赈灾的宋守备?”
“小姐先去压压惊,”孟昙替曲瓷解围,“我同二老爷解释。”
等曲瓷梳洗过后再出来时,陆沈白和平叔已经回来了,不知道他们带回了什么消息,曲文煜又在气急败坏的骂刁民。
平叔在劝曲文煜,而陆沈白立在窗边。
黛青卷窗悬了一枚红穗玉环,他指尖绕着玉穗打转,狭长的眼睑半垂遮住眼珠,不知在想什么,只是神情肃冷,眉眼之间微有倦意和风雪气,刀削斧劈般,与周遭的鸡飞狗跳隔如两境。
曲瓷走过去:“是灾民?”
曲文煜:“灾什么民!刁民,都是趁火打劫冒充的!”
平叔气愤地说了经过。
这帮人被抓后,口口声声说父债子偿,曲文正害得他们无家可归,因此才会向曲瓷寻仇,但宋守备查了名单,发现他们没有一个是鹊桥巷的灾民。
“这帮人又立刻改口,说他们是在替□□道……”
曲瓷这才注意到,画眉也回来了。
“而且我去庄子上问了,管事的说,鹊桥巷的灾民到庄子上就没出去过,先前拦车的那个人也是假的。”
曲文煜气得憋红脸,像个破风箱呼哧直咳。
曲瓷皱眉。
这些人是假的,却都以鹊桥巷走水为由,频频来找她麻烦,他们究竟有什么目的?
曲瓷:“有没有审出是谁指使?”
平叔摇头:“没有,这帮人一口咬定,说他们是在替□□道。”
“他们是惯犯,”陆沈白开口,“对官府的手段了如指掌。”
夜风穿堂而过,珠帘撞的劈啪作响,众人神色凝重,不明白一个小小的走水案,怎么突然生出这么多是非。
曲文煜犹豫了一下:“陆贤侄,这事……”
“老爷,不好了,夫人晕过去了。”一个小侍女慌张跑进来。
曲文煜瞬间弹起来,着急忙慌跟着侍女走了。
画眉有事跟平叔说,也去了外面。
烛火哔哔,大堂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两两对立,谁都没说话。
静默片刻,陆沈白理理袖子,作势要走。
“陆沈白——”
曲瓷叫住他:“你,你能不能救救我父兄?”
若非必要,曲瓷不想求陆沈白的,可如今她已经走投无路了。